第十章 壓壓驚

真珠山離李二的宅子不算遠,從李二家出來後,陳平安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隨後,陳平安御風遠遊,去了趟州城。那裡並無夜禁,陳平安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董水井。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個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麼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得起這麼一個供奉的。

不過董水井能夠請到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還不行,還要歸功於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以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後來轉去了京城戶部,包括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論山上山下、廟堂江湖。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著十數樁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間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產業。此外,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嶽地界,只不過都見不著「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檯面下,同時又很乾凈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著搶著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往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肯定很快就會派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比較大。」

院子裡邊出現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裡沒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避嫌的?」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後少盯著我兜里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著抱拳。

陳平安笑眯眯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僕役,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來者有三,其一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這位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鄉就在驪珠洞天的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

還有一位是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桿郎。

陳平安望向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麼都這麼欺負人呢?他突然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捲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捲袖子掄胳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著說那趙郎中已經告辭,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

進了小巷宅子,陳平安和柳清風一路敘舊,只是相較於他和趙繇的,要更「見外」些。兩人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

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後一直在遠遊,其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個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遊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後,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遊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後,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個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坯子。所以說,老話說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如何幫著落魄山雲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陞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台崩碎,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隨著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弔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後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難道是打算與大驪秋後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願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他身世履歷太過複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麼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作一碟佐酒菜,想要從陳平安的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後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語。可彷彿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於山低處的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時早就乾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麼一直余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嶽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一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劣紳豪橫和紈絝子弟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也無酒,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餘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雲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誇其老到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