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裡邊打盹那會兒,門外眾人就安安靜靜等著山主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

人生不過「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麼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後,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麼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註——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硃批,圈畫不少,批註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晴朗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答卷都被崔東山席捲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後,有句感慨:「雲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麼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榜眼。好像文聖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著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麼?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個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聖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對種秋很是敬重,向他道賀:「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穫。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麼都看。那個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聖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聖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聖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先生的後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麼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佔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沒有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發現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麼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後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後,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左看右顧,並無異樣,疑惑道:「怎麼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幹嗎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麼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衝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除夕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後,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和瓜子,還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著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係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里等著。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還專門與李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餘座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雲岩讚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裡邊,繞著一對勾雲紋太師椅緩緩轉圈,這才發現椅子背後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雲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掛於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桂夫人則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聖手的范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裡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座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一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籤,都出自忙裡偷閒的朱斂之手。

霽色峰第一座宅邸,陳平安只是帶著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董谷、劉羨陽和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係,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於劉羨陽,不需要說什麼客套話,所以落座後,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築,其上有三字匾額,「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後一字只餘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穫,只知道裡邊棲息著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遊,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個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隻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如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後,一個來自流霞洲的仙人女修蔥蒨曾與一個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承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個彷彿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一百年,二人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後,這些仙家機緣如雨後春筍紛紛湧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麼興趣,但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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