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邊風月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游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裡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條雲舟渡船。

其實渡船離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凈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雲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閉關,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彙集無數氣運在身,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老龍城戰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點皮肉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鍾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兒們一旦出關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弔膽。不談山主,就說宋睦,如今就在陪都,他的婢女更是一條即將躋身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顧璨在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風生水起,據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追著一個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差點沒把人逼瘋,最後竟然陪著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繼而又想起包括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繡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迴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陳平安也趴在欄杆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於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楊凝性的斬三屍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並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藉此延伸悟出、在雲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著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會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柜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衝雲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衝天而起,整條雲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雲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餘二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麼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裡,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拚命有拚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杆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雲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後如果有你不適合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後知道了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地問道:「我怎麼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麼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後搖搖頭:「不會吧。誰這麼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著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麼,又長得不好看。

對於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遊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於那個劉幽州,當時他身上的竹衣法袍瞧著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聖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著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後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這麼從天上直不籠統掉下來。」

墨家遊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許弱抱拳還禮。

二人一起走向齊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齊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地以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在一般人眼中,這位墨家遊俠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又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杏花巷馬苦玄;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個半朋友」裡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讚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罵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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