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了江湖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為昨夜做了個好夢,所以心情賊好,難得跑到一條溪澗邊,解開小辮子,將腦袋探入溪水,然後站起身,學那大白鵝的步伐,又學那裴錢的拳法,綳著小臉,然後呼喝一聲,在一塊塊石頭上旋轉飄蕩,將手裡邊攢的瓜子殼當作那飛劍,嗖嗖嗖丟擲出去,丟完收工——又是無敵手的一天嘞。她一路飛奔回岸邊,扛起金色小扁擔,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去往山腳看大門。

這大半年來,她一個人巡山的時候多了一個愛好,就是大半夜結束看門後,會一路飛奔到霽色峰祖師堂,然後倒退而走,返回住處睡覺。

今天在山腳,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門,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將小板凳放回原位後,就又跑去霽色峰了。等到她倒退走到台階邊的時候,陳靈均就好奇地問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周米粒腮幫子鼓鼓的,不說話,只是倒退而走。

陳靈均嗑著瓜子:「右護法,幹啥鎚子嘛,給我說道說道。」

周米粒咧嘴一笑,而後又趕緊抿起,繼續一邊倒退行走一邊嗓音悶悶地道:「我在想著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往前走,日子就一天天往前跑,對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後退……呵!我這麼一說,你曉得為啥了嗎?你就又不曉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這會兒步子多小?都有大講究哩。」

陳靈均愣了愣,笑問道:「有用不?」

周米粒抬起持行山杖的那隻手撓了撓頭:「就我一個好像沒啥大用哩。」

陳靈均收起瓜子,走到她身邊:「那我陪你?」

周米粒搖頭晃腦,開心壞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陳靈均陪著周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樓。

周米粒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都放在桌上,盤腿坐著小聲問道:「明兒還一起不?」

她說完撓撓頭,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覺得陳靈均不會答應,誰知陳靈均點頭道:「我喜歡睡懶覺,明兒你去門口喊我,記得多喊幾聲啊。」

周米粒就又喊了一連串的「景清」,然後趴在石桌上,皺著眉頭,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覺得咱們山上的右護法沒啥用,有些丟人,所以就不樂意回家了啊?我想來想去,好人山主很喜歡你們每個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幾天,還是沒啥用,我就去啞巴湖了,說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著回家哩,對吧?」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落魄山,一個溫醇嗓音在周米粒身後響起:「我覺得不對呢。」

周米粒豎起耳朵等了會兒,感覺沒後續動靜了,就也沒轉頭,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哩,肯定是我剛在山門口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拈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為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裊裊,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座袖珍山嶽,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只不過其上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於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工夫,之後還要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籙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獃獃望向周米粒身後的老爺,然後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差點踉蹌倒地。

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嶽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捨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還是在做夢。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著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一邊哭得稀里嘩啦,一邊眼眸又帶著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陰長河倒流了?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著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她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後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最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著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的符籙。」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著腰,抬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嶽山君魏檗都察覺到了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周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於回過神來,立即一臉鼻涕眼淚地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罵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周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地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後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喲喂,瞧瞧,這不是北嶽山君魏大人嘛。原來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那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得,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嶽山君,在大爺這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大爺都不稀罕。

陳平安一回家,陳靈均腰杆子立馬就鐵骨錚錚了,見誰都不怵。

周米粒終於捨得鬆開手,蹦蹦跳跳圍著陳平安,一遍遍喊著「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呢,那也就是說,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裡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呵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裡這裡,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站在陳平安一旁,陪著陳靈均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就留給朱斂、長命和魏檗坐。

陳靈均和周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周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分剩餘的瓜子;陳靈均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長命,等到了魏檗面前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姜尚真,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坯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要先安置在拜劍台練劍修行,你們如果有誰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姜尚真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盡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在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姜尚真為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姜尚真為了這個『板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板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麼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色輕鬆。終於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姜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兒找去?確實得好好珍惜。至於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隱官大人,她確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個月之後的霽色峰議事,最好都在。至於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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