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不轉水轉

再無雨水擾人,靜謐小天地中,裴旻和崔東山的頭頂夜幕率先出現了一粒如日懸空的白光,然後一條雪白劍光劃拉而下,雖然極其纖細,聲勢卻如一條壯觀瀑布從天上傾瀉人間。

裴旻的劍氣小天地一破而開,四周天地屏障如一面琉璃鏡被人猛然摔地,瞬間就崩碎四散開來。滂沱大雨重新傾盆而落,天宮寺的雨幕依舊春雷震動,電閃雷鳴,聲勢驚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東山身穿白袍,雖然沒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電交織,都清晰映照出兩人位於禪房外的身形。

未見劍仙,劍光先至。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站在天宮寺的山門外,一手持劍,一手輕輕抵住腹部傷口,神色淡然道:「東山,退回來。」

崔東山趕緊應了一聲,一個蹦跳,一個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宮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語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門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趕來的路上能夠聽在耳中。一場夜雨,問劍天宮寺,最好稍稍講究個分寸,與裴旻在劍術上分出勝負即可,不要輕易分生死,哪怕氣不過,真要與這老傢伙打生打死,也不著急這一時一刻的,必須先余著。只是沒想到這個裴老賊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劍氣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絕了他的傳信。所幸先生只是一劍打破裴旻的劍術天地,並未直接在寺內切磋劍法,那麼他就不多說什麼了。先生做事,確實極有分寸。

陳平安輕輕抖了個劍花,絲絲縷縷的劍氣,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盞燈籠夜遊古寺,所有劍氣帶起的劍光最終卻被束縛在劍尖。陳平安抬起一手,遞掌向前,一步後撤,腳尖腳跟凌空:「你我不如問劍在外,免得打攪國公爺抄經。」

崔東山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先生,這個老傢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個裴旻,教過白也幾天劍術的。點子硬,很扎手,千千萬萬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氣搬出了兩位師伯、一位人間最得意,都沒能嚇住他。」

崔東山依舊言語無賴,只是極少如此神色凝重。如果今夜只是裴旻與先生各換一劍,會點到即止,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氣象,都不像是各報名號然後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勢。

在浩然天下專門記載那劍仙風流的老皇曆上,曾經象徵著人間劍術最高處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訪仙百餘年的原因之一。不與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個明確的第一第二,什麼左右劍術冠絕天下的說法,都是虛妄,是一種完全不必也不可當真的溢美之詞。

陳平安隔著長達數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氣,收攏眾多繁雜的心念,盯住裴旻:他藏得可真深,當年自己竟然半點都沒往旁處、高處想,始終只當是一個申國公的貼身扈從。難怪能跟那個斐然攪和到一塊去,原來是同道中人。

陳平安此刻不敢有絲毫視線偏移,依舊是在問拳先聽拳,細緻觀察裴旻的氣機流轉,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會被一把傘劍先破籠中雀小天地,再釘在牆壁上。若非被陳平安一拳砸中,那把傘就該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傘作劍,此劍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無徵兆地從天宮寺出現在黃花觀的廂房窗外。陳平安當時確實有點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負傷為代價,救下那把傘劍真正想殺的龍洲道人。陳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籠中雀,招來了遠在天宮寺的裴旻的注意。

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與人廝殺在一個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能夠佔盡天時地利,再配合一把劍化千萬的井底月,便得人和。但是籠中雀一旦現世,對於置身戰場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震懾和提醒,當真就像是夜幕當中有人秉燭夜遊,一盞燭火的明暗,打招呼的聲響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壞了。所以陳平安在黃花觀內並未完全施展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對付一個尚未成地仙的觀海境觀主,太過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發,一步跨出,隨手一抓,雨水與自身劍氣凝為一把無鞘長劍,碧綠瑩然,光如秋泓。陳平安那隻虛抬未曾落地的右腳隨之結結實實踩在道路泥濘中,裴旻身形出現在十數里之外的山野,陳平安如影隨形。

在這之前,陳平安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交代了一件事。

天宮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夠高的練氣士,就感覺到有兩道撕開夜幕長達十數里的璀璨劍光,彷彿兩條游弋高空的蛟龍,最終一閃而逝,消失在兩處對峙山巔。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劃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輕鬆鬆就切開了天地雨幕。劍氣極長也極近,分明就是起於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宮寺方向。無論是雙方展現出來的劍氣,還是那份浩大劍意,都讓蜃景城一小撮僥倖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驚悚,一個個心神搖曳,要麼開始捻訣斂息,藏身自保,要麼匆匆將嫡傳喊到身邊,披上法袍,符籙結陣,如臨大敵,讓那些年輕譜牒仙師一個個臉色慘白,誤以為又有一場妖族作祟的滅國大戰即將開啟。

還有幾位見勢不妙的地仙,憑藉大泉禮部頒發的關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風離開了蜃景城,朝那兩處京畿山巔相反的方向一路遠遁,怕就怕兩位不知名劍仙的傾力出劍,一個不小心就會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魚。不談城池割裂碎如紙篾,凡夫俗子身魂盡碎,只說那沛然劍氣混淆城中靈氣,便是大火烹煮無數練氣士的處境。油鍋之內,管你是魚是龍,下場都不會太好。

一把籠中雀,一個小天地,籠罩住兩座山頭相隔數里的對峙雙方。

裴旻淪為一隻籠中雀,面對一位當家做主的「老天爺」,對方還是一位劍仙,依舊渾不在意,反而饒有興緻,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手中長劍,覺得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劍太白了。

裴旻沉默之餘,一直在細細感知四周天地的劍氣流轉。天地有序,星羅棋布,萬象森嚴。好個劍氣小天地,已經有了一份無漏的大道雛形。老人輕輕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好佩劍,好飛劍,都要珍惜。」

選擇此地作為出劍處,兩山對峙,相隔不遠卻也不近,是裴旻有意為之,就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年輕劍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夠涵蓋多大的真實天地。京城黃花觀那邊,顯然是這個陳平安在藏拙,說不定先前連那腹部挨了一劍給釘入牆壁都是一種示弱。

雙方不再言語,問劍只在劍術上,裴旻也就不再客氣。

兩山對峙的天地高空處,兩道劍光在天地間一記磕碰,出現了一個略微傾斜的「一」字。看似是各自遞出一劍,陳平安先行出手問劍,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劍接劍,最終雙方劍光極有默契地落在相同處。事實上,裴旻與陳平安是一瞬間各自出劍十二次,一次比一次更快,劍氣更重,但是劍光軌跡都保持在第一劍的路線之上。裴旻依葫蘆畫瓢。

劍光消散,雙方劍意餘韻依舊無比濃厚,充斥天地八方。陳平安不再出劍,身形也不見了。裴旻依舊紋絲不動,心中微微訝異:這門劍術頗為不俗,氣象很新,竟然能夠不斷疊加劍意。只不過十二劍是不是少了點,若是能夠積攢出二十劍,自己說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劍光來勢如雷電,去勢也快,兩劍共同寫就的那個「一」字卻足夠斬殺數位被天地壓勝的元嬰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擰,劍光一閃,隨便一劍遞出,身側方向有凌厲劍光橫切天地,將一道無聲無息的隱蔽劍氣打散。

先前一劍光彩奪目,但是裴旻出劍極其精準,劍氣剛好相互抵消,只存劍意。但是這一劍來時悄然,被裴旻一劍攔阻後,卻聲勢浩大,劍氣粉碎四濺如一場滂沱大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間出現了數以萬計的細密溝壑,劍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條山林溪澗好像被縱橫交錯的雙方流散劍氣同時切割成數百截橫豎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長劍,劍身已經斷為兩截。終究只是尋常物,到底不如那把以太白劍尖煉化的古怪長劍來得鋒銳無匹。

只是兩截斷劍被劍氣牽引,自行縫補如初,重新變成一把劍光清亮的瑩然長劍。如果不是為了表明劍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根本無須展現出持劍姿態。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間何物能夠煉化太白劍尖?一大塊斬龍台勉強可行,但是過於笨重,何況品秩也不夠高。而且太白劍尖哪裡還需要憑藉斬龍台去磨礪,這就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還需要幾枚雪花錢去添補人身小天地的靈氣湖澤一般。

裴旻說道:「再讓你出一劍,三劍過後,再來接我三劍,接得住就不用死。」

他說完就突然笑了起來,心想:年輕人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因為小天地當中,如清明節有人上墳撒黃紙一般,約莫有一千八百張黃紙符籙飄飛。陳平安倚仗「天時在我」,剎那之間就以劍氣一一為其點睛,符膽天幕猶如懸掛一條星河,然後一個驟然下沉,只是劍氣符籙之間相互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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