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麼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從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暴斃,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等於失去了半個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江湖勢力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收。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徐桐的草木庵,以及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後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劉璜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也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只要她願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而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願意重返大泉,則佔據大泉不過在手掌翻覆之間。更何況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於陳平安了。

只不過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劉宗和姚嶺之至今依舊被蒙在鼓裡。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著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連師父劉宗和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內出現了一襲青衫,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姚姑娘,一別多年,終於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姐姐?」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然後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而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這麼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儘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值得託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您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有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而有萬兩銀子的人又不太願意與有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卻有那足足有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不介意與有千兩甚至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而且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的印象其實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麼勁兒。」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麼,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那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鬆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那麼含糊其詞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牽涉太廣,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柳柔走後,陳平安重新回到了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藉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後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讓他們多等幾天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但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綵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如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都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麼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噹噹。」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於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說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腦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麼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兒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鬍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麼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