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滿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願意說,心裡話想說的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就那麼沉默著。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那麼豪爽,好像這麼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她的稜角。她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不過這也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

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著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來做客,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於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領著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的,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他想要遮掩幾分,無奈只是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吵架?吵什麼?」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我如今是怎麼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麼,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著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著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鬧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就笑,對於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的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聖」,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然而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門神「描金」採用的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御筆的制式手筆,一筆一畫都在規矩內。而「點睛」的部分,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於儒家聖人的指點江山。

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是刮目相看。此後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於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餘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衝撞了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後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隻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把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拈出數張金色符籙,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上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籙,其中一種名為光陰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這種符籙不僅極其消耗符紙,而且煉製此符所消耗的修士心神程度,要遠遠多於那些攻伐類符籙。

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註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遊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夫俗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麼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於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不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遊極多,除了托鍾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個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制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係,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遊歷,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雲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製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地寫了,李希聖還專門在牛馬符旁批註了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看著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籙,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好奇之餘,他又沒來由有些心安,好像這個陳先生終於來了,那麼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麼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麼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範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只可惜沒成。當時他覺得以後機會多多,不著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係不大,那麼三五年見不著,十年總能再次見面。不承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麼練拳習武的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籙價值連城。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完符籙之後,悄無聲息地走到桌邊,對著那隻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籙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的,可以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對如今的姚老將軍來說,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干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裡,也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姚仙之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還拗著熬著,就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此外爺爺其實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後,雙手掌心輕輕揉搓,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隻乾枯手掌。

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須搓手如此多餘的動作,就能夠掌控雙手的溫度,只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後,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陳平安身體前傾,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著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屍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沒了。老人最後說了一句 『該攔著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麼傷心,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麼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窪里,人跌倒了,還得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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