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修如雲

姜尚真拿出了一艘私人珍藏的通體雪白的雲舟渡船,以福地月色與白雲煉化而成,夜中遠遊極快,品秩與落魄山的翻墨龍舟差不多。

姜尚真沒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說是還需要在雲窟福地再待個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評選完畢再動身去天闕峰碰頭。

白玄比較樂和:終於能一人一間屋子了,周肥老哥這樣既有錢又仗義的朋友值得結交。

九個孩子當中,孫春王始終被崔東山拘押在袖裡乾坤內。崔東山很好奇,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在裡邊到底能熬幾個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是古怪:可能是一塊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塊精鐵,需要千錘百鍊;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將其打碎復歸圓。所以也不是所有劍仙坯子都適宜在崔東山袖中磨礪道心,除了孫春王,其實白玄和虞青章也比較合適。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掏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擊掌心,問道:「聽小胖子說,在簪子裡邊練劍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實挺啞巴的,除了吃飯練劍睡覺,至多就是與虞青章借些書看,冷眼冷臉的,讓人覺得很不好相處,怎麼一見著我先生,就大變樣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醞釀措辭,怯生生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夠真誠啊。」

白玄耷拉著腦袋,沉默許久,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雲海。雲海落日,風景奇絕,很像家鄉城頭。

崔東山說道:「為什麼要給自己取個小小隱官的綽號?」

白玄低聲道:「我師父是龍門境劍修,師父的師父也才金丹境。其實我們仨都很窮的,為了讓我練劍,就更窮了。」

崔東山問道:「你師父是一名女子?」

白玄「嗯」了一聲:「長得不好看,還喜歡罵人。我小時候又貪玩,每次被罵得傷心了,就會離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邊逛一圈,埋怨師父是個窮光蛋,想著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錢的劍仙收為徒弟,哪裡需要吃那麼多苦頭,錢算什麼。」

小時候……其實這會兒的白玄也還是個孩子,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會覺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東山又問:「你師父在戰場上是不是受了重傷?她去世前,你一直陪著?」

白玄沉默很久,最後點頭,輕聲道:「也沒一直,就只是陪了師父一宿。師父撤出戰場的時候,本命飛劍沒了,臉給劍氣攪爛了,如果不是隱官大人的那種丹藥,師父都熬不了那麼久,天不亮就會死。師父每次竭力睜開眼皮——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嚇人,與我咧嘴笑就更嚇人了,只是我沒敢哭出聲。我其實曉得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沒出息,還會讓師父傷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會那麼害怕滿臉血污的女鬼。

白玄繼續道:「那場架沒打贏,可也沒打輸啊。所以我特別感激陳平安,讓我師父,以及師父的師父,都沒白死。」

崔東山問道:「過去這麼久了,有沒有什麼想跟你師父說的?」

白玄想了想,說道:「大概會說一句:『我會好好練劍,師父放心。』」

孩子神色專註,在想師父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

剎那之間,天地茫茫,白玄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滿臉血污的女鬼,認出那是自己的師父。師父在看著他。

白玄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好多話想要跟師父說,而且也不怎麼怕她的模樣了。白玄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的袖子。

崔東山站在師徒二人的身後,遠遠看著這一幕。

渡船上,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裡邊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難。

裴錢安靜地坐在一旁,在師父篆刻完底款後,方問道:「師父是要送給青虎宮陸老神仙?」

裴錢對清境山天闕峰青虎宮的陸雍印象深刻,那是個極其會說話的老神仙,與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絕。

師父說此次往北,歇腳的地方就幾個,除了天闕峰,渡船隻會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師父要去見一見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據說已經卧病不起的姚老將軍。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面禮嘛。」

這枚印章的邊款為「心善是最好的風水」,底款是「清境」二字。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購自驅山渡集市的書籍,吩咐裴錢:「回屋抄書去。」

裴錢卻沒有挪步,而是取出紙筆,就在這裡開始抄。

陳平安也沒攔著,起身看了看,點頭道:「字寫得不錯,有為師一半的風采了。」

裴錢剛要說幾句誠心言語,陳平安就彎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提醒道:「抄書寫字要專心。」而後坐回位置,拿起一本書開始翻看。

弟子抄書,師父翻書。

與大泉王朝南方邊境接壤的北晉國,比起南齊唯一好點的,就是延續了國祚,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總算恢複了幾分生氣。而南齊的京城,作為曾經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紮地,一國山河的下場可想而知:文武廟全部搗毀,至於城隍、土地及山水神祇,則悉數被桐葉洲本土妖族佔據高位,從廟堂到江湖,已經不是烏煙瘴氣可以形容的了。

這天陳平安走出屋子,來到船頭,裴錢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邊跟著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會路過金璜府地界?」

裴錢使勁點頭,估算了一下:「約莫八百里。」

她還以為師父會忘了這茬。遙想當年,只有她一個人陪著師父遊歷桐葉洲,她第一次親眼見到山神娶親的場面,後來還無意間捲入了一場山神水君的廝殺。

與師父重逢之前,裴錢獨自一人沿著舊路線遊歷桐葉洲,其間就經過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錢沒起過去拜訪的念頭。

那位北晉國的金璜府君,當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帶人設計,淪為階下囚,給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承想卻因禍得福,逃過了那場劫難。

裴錢與陳平安大致說了一下金璜府的近況,都是她先前獨自遊歷,在山下道聽途說而來:那位府君當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還成了鄰近大湖的水君,雖說境界不高,但是品秩相當不低。據說這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筆,已經傳為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笑道:「正好,當年我與那位山神府君約好了將來只要路過就去金璜府做客,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東山在欄杆上散步,身後跟著雙手負後的白玄,白玄身後背了一把入鞘竹劍,同時還跟著個走樁練拳的程朝露。

崔東山喊道:「先生和大師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給我了。」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躍,期待不已:山神府,多稀罕的地兒,她們都沒瞧過呢。

陳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帶著裴錢和兩個小姑娘御風遠遊。何辜和於斜回兩個飛奔而來,嚷著要一起去長長見識。

白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孩子氣,幼稚得很哪。」

結果被崔東山一把抓住腦袋,遠遠丟向了符舟那邊。

白玄大笑一聲,擰轉身形,竹劍出鞘。他腳踩竹劍,迅速跟上符舟,一個飄然而落,竹劍又自行歸鞘,看得何辜和於斜回羨慕不已:白玄這傢伙不愧是洞府境。

納蘭玉牒沒好氣地道:「曹師傅說了,不許我們泄露劍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頭髮長見識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風裡來雲里去,小爺我百無禁忌。」

裴錢笑道:「百無禁忌?大白鵝教你的道理?」

白玄趕緊掂量了一下「大師姐」和「小師兄」的分量,大概覺得還是崔東山更厲害些,就想著做人不能當牆頭草,於是雙手負後,點頭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囑過我,以後與人言語,要膽子更大些。崔老哥還答應教我幾種絕世拳法,說以我的資質,學拳幾天,就等於小胖子學拳幾年,以後獨自下山歷練的時候,走樁蹚水過江河,御劍高飛過山嶽,瀟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說未來落魄山上,我又是劍仙又是宗師,就數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錢微笑道:「學拳好。」

白玄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亡羊補牢:「裴姐姐,以後真要切磋,你可得壓境啊,我畢竟年紀小,學拳晚。」

裴錢點頭道:「沒問題,到時候我需要壓幾境,都由你說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習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個釘啊。不過裴姐姐不用太擔心,我雖然學拳晚,但是學得快,破境更快,到時候咱倆切磋,估計裴姐姐不用壓境太多。」

裴錢「嗯」了一聲:「肯定的。」

陳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憐憫: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陳靈均還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白玄以心聲問納蘭玉牒:「玉牒玉牒,這個裴錢到底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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