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客

為了不打攪陳平安三人敘舊,姜尚真沒有直接返回雲笈峰,而是留在了黃鶴磯。他悄悄去了趟螺螄殼,住在平日只用來款待貴客的一座姜氏私宅里,府上女婢都是類似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

此處山水秘境,天色與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山水禁制,入門後登高憑欄遠眺,螺螄殼的玄妙就一下子顯現出來了。雲海滔滔,唯有腳下府邸獨獨高出雲海,如孤懸海外的仙家島嶼。其餘所有府邸掩映在白雲中,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左手持一把泛白的老蒲扇,扇柄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正輕輕扇動清風;右手則持一把半月壺,正緩緩啜著茶。此處視野開闊,黃鶴磯四周風光一覽無餘。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門與自己倒苦水,只是那撐船老篙師竟然久久沒有露面。既然閑來無事,那就得找點事做。姜尚真擔心黃鶴磯招待不周,冷落了他的葉姐姐,便想著看看葉姐姐府上還缺什麼,他好讓人準備。於是,他一邊念叨著「非禮勿視」,一邊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尋見了那座府邸。只見葉芸芸正在院內以一幅蒲山祖傳仙人步罡圖走樁練拳,姜尚真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臉貼在她的拳頭上。葉芸芸心有感應,微微皺眉,一肘遞出,磅礴拳意在螺螄殼山水秘境內如一道白虹懸空,打得姜尚真趕緊以蒲扇遮臉。那蒲扇狠狠地砸向他的面門,他踉蹌後退數步,輕輕一揮扇,驅散那道拳意凝練的懸空長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難纏,神識太過敏銳。姜尚真趕緊換了別處去看,一位頗有名氣,有望躋身本屆花神山新評又副冊的仙子姐姐正在開啟黃鶴磯鏡花水月。她一邊在畫案前作一幅工筆白描仕女圖,一邊與人說著今日遇見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並有幸與黃山主小聊幾句的事。一時間,她所在府邸泛起陣陣靈氣漣漪,看樣子,除了雪花錢,竟然還有豪客丟下了一枚小暑錢。姜尚真揮了揮蒲扇,想要將那畫卷上因運轉山上術法而裊裊升起的煙霞驅散幾分,因為此時的仙子姐姐正一手橫放身前、雙指拈住持筆之手的袖子,這風景最是賞心悅目。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對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夠與一洲武道第二人的葉芸芸「小聊幾句」,都快與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她說是真敢說,信是真有人信。

譜牒女修名為魏瓊仙,來自一個南方仙家門派,師門曾經與玉芝崗關係極好。

想起那座玉芝崗,姜尚真也有些無奈。一筆糊塗賬,與昔年女修如雲的冤句派是一樣的下場,犀渚磯觀水台、山上繞雷殿,說沒就沒了。關於玉芝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師堂的香火再續、譜牒重修,除了山上爭執不休,書院內部如今為此還在打筆仗。

大概是因為黃衣芸在黃鶴磯現身太過稀罕,又有一場可遇而不可求的山上風波差點惹得黃衣芸出拳,使得螺螄殼雲海府邸各處鏡花水月極多,讓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他最後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園女修鍊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較艷麗,品秩其實不高,屬於那種山上譜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卻是鏡花水月仙子們的入門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座神仙錢耗費最少的府邸,開啟鏡花水月後便開始自說自話,說得磕磕絆絆,經常會停下話頭,醞釀好久才蹦出一句自以為風趣的言語,只不過好像根本無人觀看。她堅持了兩炷香工夫,額頭已經微微滲出汗水,是自己把自己給嚇的,最後十分多餘地施了個萬福,趕緊關閉了鏡花水月。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上,雙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額頭,從袖子里拿出一摞小字條,上邊寫滿了摘抄下來的詩詞句子。

自顧自地仔細「復盤」那場鏡花水月的小姑娘,偶爾撓撓臉,偶爾懊惱,偶爾羞赧,最後收起小字條,揚起拳頭,給自己加油鼓氣。可她還是有些泄氣,將她那張胖乎乎的臉龐貼在石桌上,微皺眉頭,輕輕嘆息,大概是覺得自己好醜好醜,掙錢好難好難吧。

嬌憨小姑娘取出幾件用以觀看別家鏡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選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瓏的珊瑚樹,其上紅光流轉,顯示鏡花水月正在開啟。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雪花錢,將其煉為精純靈氣以澆灌珊瑚樹,不一會兒,她的眼前便緩緩鋪開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那位暫時與她在螺螄殼當鄰居的作畫仙子。小姑娘深吸一口氣,正襟危坐,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細看著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

花了一枚雪花錢呢,掙錢不易,花錢卻如流水,她能不認真嗎?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傷心,因為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學不會。

姜尚真收起茶壺,一手托腮,輕輕搖晃蒲扇,遠遠凝視著那個小姑娘,笑意溫柔。

老篙師倪元簪在門外現身,大門未關,他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來到姜尚真身邊,笑道:「家主還是一如既往地有閒情逸緻。」

姜尚真就著壺嘴喝了口茶,然後打趣道:「幹嗎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壽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的滋味——嫌命長,還是覺得抖摟過一手江淮斬蚊就劍術無敵了?現在好了,一根竹篙都沒了,以後還怎麼當擺渡舟子。」

倪元簪說道:「當年我們約好了的,我只是擔任雲窟福地黃鶴磯的不記名客卿,靜待有緣人拿走那枚上古金丹。除此之外,我做什麼說什麼,是去是留,都毫無約束。」

姜尚真點頭道:「這麼多年來,你肩頭那隻趴窩的三足金蟾幫我的福地聚攏了不少財運,這點是得謝謝你。只不過你慫恿我帶著陸舫去往藕花福地,說是有望幫他解開心結,實則暗藏算計,害得我與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剛好兩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鶴氅遺蛻在船上。他瞥了眼再無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嘆道:「身心久在樊籠,如今復歸自然,不承想反而有些不適應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勢已起,你送出那枚燙手的金丹後,就沒想著做點什麼?比如去見一見隋右邊。」

離開藕花福地的,當然不止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老觀主身為天底下輩分最高的那一小撮修士,何況還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夠以福地問道洞天,與道祖切磋道法,修為還是很高的。

倪元簪問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將那金丹送給誰?」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壺。別看不起眼,當年若是真能夠以一片柳葉斬殺了賒月,當下雲窟福地高懸的那輪明月便會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當中最純粹的。至於如今,姜尚真說實話,如果不是饞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他還真不樂意去大驪。因為賒月如今就在陳平安的家鄉小鎮,憑藉一大筆戰功,不但被中土文廟認可,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都綽綽有餘。

既然倪元簪都這麼說了,並且先前在船上死活不願將蘊藏在黃鶴磯中的珍稀金丹交給崔東山,意味著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邊確實不是什麼有緣人。

姜尚真輕輕搖晃蒲扇:「不過是一件仙兵的歸屬,還不至於讓姜某人好奇。」

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但就算同樣是金丹修士,一顆金丹的品秩也有雲泥之別,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萬,能夠登榜胭脂圖的女子也就那麼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動道破天機:「結草為樓,觀星望氣,古地召亭,淵然千古。」

北地金頂觀,道統法脈出自道教樓觀一派。壯麗河山百二,以終南為最勝;終南千峰,又以樓觀最著名。遠古五嶽,終南是其一,而且最難尋覓,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祖山太山並列。而古地召亭,與終南山又大有淵源脈絡。邵姓更是與姜尚真的「姜」以及寶瓶洲雲林姜氏的「姜」一樣,都是屈指可數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嘖嘖稱奇道:「金頂觀杜老觀主的運道不差啊,徒孫裡邊出了個邵淵然。我先前就覺得那小子運勢處處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這可比什麼年少英發更難得。他先找了個願意傾心栽培自己的好師父不說,又傍上了金頂觀這麼一條隱藏道脈,最後還能與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國祚搭上關係。一樁樁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沒少賺,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動送去一樁機緣……這山上仙緣果然妙不可言,讓姜某人都要眼饞了。只不過這對邵淵然那小子來說是天大好事,對倪老哥就未必了,蹚渾水,身不由己,重歸樊籠里。」

倪元簪說道:「我知道你對金頂觀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淵然在修道一途能夠順遂個一兩百年。等他躋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禍,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做保證。」姜尚真搖搖頭,「倪老哥今夜留下竹篙和鶴氅,果然見面禮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我那兄弟曹沫與金頂觀的脈絡糾纏。你們這些隱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歡草蛇灰線,讓人厭煩。一個修道之人,乘舟沿著那條光陰長河,歲月悠悠,順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結果時不時就要在某處下游渡口瞧見同一人的身影,一次兩次也就忍了,結果沒完沒了,別說是曹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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