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巧不成書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中,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杆上俯瞰流水,江面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匯流而成,途經黃鶴磯上游的金山寺後,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江上斬蚊的事迹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姜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顏色的酒水。姜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嶽舊址動身,拼了命跨洲遠遊,一位仙人境能夠只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雲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遊歷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遊冠,黃綬青衫雲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外那座客棧時的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雲笈峰一處禁制森嚴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後姜尚真看不下去了,就將那支碧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著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複了以往風采。今天黃昏時分,姜尚真提議不如遊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著幾個願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姜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黃鶴磯今天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筆穀雨錢後,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雲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姜氏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遊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雲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遊歷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雲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要兜里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姜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於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遊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硯石是研製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不使用袖裡乾坤的神通,別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硯山極大,姜氏開採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裡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於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所以離開雲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閑逛,直接向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帶人撒腿飛奔而去。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裡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里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隻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後高高舉起酒杯,笑著和姜尚真各自飲盡一杯酒。

崔東山哧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著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裡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點兒以為酒水裡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了,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藉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蒸蒸日上,不過這裡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後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選擇打殺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後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姜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志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姜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後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和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只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後再過個百餘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越發尷尬,姜氏和雲窟福地的形勢只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當真徹底隱退,不再拋頭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雲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雲遊四方,做個閑雲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功冠絕桐葉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著韋瀅不斷架空姜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其實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繫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願意將姜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隨者,此後千年之內,姜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別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幾年。」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蹺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屣。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願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別人家事,他看著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麼大排場,禁絕遊客來此黃鶴磯,雲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沒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罵你敗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遊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雲窟福地姜氏一枚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賬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姜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於玄老兒,郁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哪。」

姜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雲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佔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里的白玉欄杆,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鋪地的青磚,則都以山根與雲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佔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姜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裡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疊加,打造了將近百餘座仙家府邸,座座佔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遊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靜,相互並不干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只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和雲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只有兩種可能了,錢囊里穀雨錢夠多,或是和姜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盡精巧,以至於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他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餘件。關鍵是姜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藉鏡花水月一事,與雲林姜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用來購買十八景的眾多奇巧物件,如胭脂水粉、法袍、髮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姜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福地那輪明月一些月魄精華的,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裡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可只要願意帶走,又意味著什麼呢?酒杯又不是什麼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遊歷、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只會用以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上便有明月影像浮現,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