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雙手握拳,眯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發現父親那般低三下四,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頓時便魂魄搖動,幾乎有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強咽下一口鮮血。韓絳樹突然伸手攥住那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她竟是拚死也要阻攔姜尚真的出劍。哪怕只能支撐片刻,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打了個道門稽首的一瞬間,便祭出了真正的撒手鐧,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千年的五嶽真形圖,而且按照韓玉樹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歷史只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只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了一層搖搖欲墜的禁制,不經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歷史上寂寂無聞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於聚攏了將近半數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為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失敗,作為飛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於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並不知曉,只知落款是一個無據可查的名號: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面朝太平山山門,背對著遠處戰場上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異象橫生、天地翻轉,好像一幅萬里山河圖被隨意摺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陳平安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境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兇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和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為萬瑤宗歷史上修道資質僅次於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升」遊歷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裡乾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麼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這回捨得露面,果然是畢其功於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是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隻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著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個後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向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著吧,風波過後,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繡鞋一半的耐心,和你們萬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麼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劍氣自行流轉的飛劍令其整隻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住?」姜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自己眼前,他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和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父親果真是拽著那位劍仙一起置身於五嶽真形圖當中。

只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為人隱忍,為何要和一個與太平山關係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轉頭說道:「楊朴,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朴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後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梁子結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傢伙打人悶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裡長大的?」

楊朴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被綁匪拐上山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姜尚真備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朴兄,以後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聖人什麼的,到時候可別眼高於頂,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朴無奈道:「姜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朴覺得做夢一般,他還真不敢相信,原來姜老宗主是這麼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有些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麼個烏煙瘴氣的樣子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那小子是個笑面虎,心狠手辣本就不輸自己,且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姜尚真沒什麼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像中那般,韋瀅是什麼趁著姜尚真閉關養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於姜尚真「出關」後的黯然神傷,當然是他隨意為之,韋瀅是個絕頂聰明的晚輩,無須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後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雲窟福地。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朴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裡除了打罵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果到最後匪人們嫌他吃得太多。甭管魚肉什麼的,只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他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飛。家裡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匪人們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後,踹著麻袋跟他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兒沒命了,還瞎扯什麼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後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結果到最後,從鄉野學塾里走出的楊朴,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可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朴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朴,你以後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別學他們那麼聰明。」

楊朴搖頭道:「學不來。」

姜尚真笑道:「那以後就多想想,引以為戒。」

楊朴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裡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雲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為戰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面,當那英雄豪傑?當面誇你的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裡如何說你,需要我為姜老宗主『解惑』嗎?」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了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聲名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知道的修士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儘是些含糊其詞的漂亮言辭,什麼天才劍修,驚才絕艷,資質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風采絕倫……

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麼不喜歡和家鄉朋友談及舊事,要麼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和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作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麼外鄉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的下場?只說他姜尚真,以後會和萬瑤宗善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只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嶽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至於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麼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姜尚真不是今日才如此,而是歷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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