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裡求真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向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台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朴,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姜尚真坐著抱拳還禮,然後恍然道,「楊朴,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後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臉熟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艷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著鼻子罵,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所以書院楊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後,十分赧顏:「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和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餘。回頭我幫你跟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和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朴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朴守在這裡,並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為。不然楊朴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於你自身而言,是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愣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於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占著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朴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朴還想要說話,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著你,楊朴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為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朴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至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後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後一場,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還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雲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於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朴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麼,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的地上可還躺著一個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麼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抬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麼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境、仙人境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都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以心聲言語,「不過方才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籙,只要敢醒過來,就等於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向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著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髮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在你手裡,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麼了,估摸著絳樹姐姐到最後一合計,覺得還不如不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所在的宗門,關鍵是獲悉了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支珊瑚髮釵,是件材質絕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著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是習慣了外出遊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髮釵,心中瞭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裡邊其中一頁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為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福地與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蕩,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才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所以後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被咱們那位老觀主瞅著心煩,所以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有資格出門遊歷的,往往修為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藉積攢下來的功德,和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麼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躺在台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玉圭宗神篆峰,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靜了,可韋瀅就得捏著鼻子笑嘻嘻和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在三山福地之外,來桐葉洲佔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和萬瑤宗鬧得關係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以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才對吧,說不定是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