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歸人

風雪夜裡,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蘆花島?曾經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後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入夢?

陳平安開門後,漣漪激蕩。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工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十數名修士圍了上來。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和白雪同顏色,他又往臉上覆蓋了一張少年麵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雪花,好像需要藉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陣,如臨大敵。一個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裡,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量,竟然比大戰期間還要多,都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的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個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個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著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他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認出那三個劍修的根腳,是蘆花島的外鄉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今夜現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和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落幕後,猶有餘力抽調修士跨海駐守?那麼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眾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至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於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可世道到底是安穩了。

三位劍修都發現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三人的時候,尤其……親近。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承想卻是個浪蕩子。

少年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瞧著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境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遊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雲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雲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閑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遊歷過雲窟福地,那麼理當知曉雲門渡口處的爛繩亭,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枚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遊歷雲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雲笈峰白雲堆里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雲,曹某人收攏白雲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被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麼個德行,那樣子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不過好在如今桐葉洲修士裡邊,這類貨色絕大多數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面本命古鏡,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上銘刻有「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起來,流彩熠熠。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仰頭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看那年輕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與掐訣雷法跡象,應該是配合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和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虎臣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摺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面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師長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備的仙家法寶,曹某人當以我輩金丹客視之。」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虎臣收起古鏡。雖然面無表情,實則內心神動不已,差點兒都以為此人是嬉戲人間和晚輩開玩笑的自家祖師或是自家大瀼水的客卿了,不然如何能夠一語道破天機。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似乎已經相信了陳平安身份,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裡邊真沒剩下什麼仙家機緣了。」

白衣少年好像是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元嬰境老劍修說道:「已經壞了一次規矩,奉勸曹仙師還是要守一次規矩。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等得到了答覆,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了起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遊歷。」

眾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麼收了這麼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他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和我一起遊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和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少年有些惱火,轉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麼不幹脆打死我算數?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和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眾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自家宗門,自家師長,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並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元嬰境老劍修一揮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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