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黃昏里,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游縣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年輕道士自稱和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一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遂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有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越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會被清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的。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他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夥,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趕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的,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他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的徐遠霞,張山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徐遠霞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刮掉了絡腮鬍子。張山峰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張山峰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和山上鍊師的差異之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鍊氣三境,勉強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和世俗百姓無異,會鬢毛衰,也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才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看來,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在酒里,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一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來酒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能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游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跟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可以先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他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矇矓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在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但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這個面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絕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圓臉姑娘是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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