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更巡夜

陸沉做客芙蓉山,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檐下匍匐著一條老狗,趴著的陸沉偶爾抬頭看一眼坐著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身為主人的陸抬反而去到了山巔的觀景台。陸抬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床榻,一手持名為白螺、與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抬醉眼矇矓,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抬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除了三個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他還有一個還在江湖遠遊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抬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為「近知」,有名無姓。

陸抬送給孩子一把竹劍,竹劍上有他以刀刻的「夏堆」兩個極小的楷字。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抬就大笑著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為劍仙、大劍仙。

陸抬除了傳授這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外,就什麼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抬在藕花福地這麼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麼魔教教主,什麼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著玩,所以如今境界才是元嬰境,這還是福地飛升到青冥天下後,牽引天地氣象,他順勢而為破的境。不然按照陸抬自己的意願,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了,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一是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抬閑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俞真意的處境。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抬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他稍稍凝神,便是棧道欄杆上某處的積雪痕迹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艷羨雲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抬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願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後,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麼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他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遊境武夫。

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是呼風喚雨的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為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雖身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倚仗卻只剩下一副遠遊境武夫體魄,只是轉道修行將近三十年,他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因為自己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於陸抬那個傢伙,肯定更不介意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須掩埋的屍體。

俞真意為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他憑欄而立,氣定神閑,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俞真意玉璞境修為不在,眼光還在,故居高臨下,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他一覽無餘。

俞真意又詢問了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抬三個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為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著拖延了不少光陰。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跟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跟兩個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於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賬去。事先說好了,誰敢壞我好事,事後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為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於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願意討罵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個師兄弟「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麼南苑國國師,真是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聖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頂,不然那場十人之爭,俞真意在成為仙人下山之時,種秋其實也該破開那個無形的天地瓶頸,得以躋身金身境。

俞真意雖然不知道這三人在聊什麼,卻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場惡戰註定避無可避,眼前三人畢竟不是昔年好友種秋。

俞真意一邊向黃尚詢問湖山派和松籟國朝堂形勢,以及他們那個小師弟問劍湖山派的過程,一邊將懷中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蓮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當中。與此同時,俞真意取出一頂形制有幾分相似卻是銀色蓮花的道冠,隨手戴在自己頭上。這個動作,俞真意做得極快。這時,俞真意背後長劍微微顫鳴,好似察覺到了對方三人心中的殺機,這份異象,使得原本已經準備拔刀出鞘的陶斜陽稍稍改變了心意,不著急出手斬去俞真意那顆大好頭顱。雙手已經藏在袖中、拈出兩張金色符籙的黃尚,也不著急施展師尊傳授的獨門秘術為符膽「湛然點睛,雷霆大作」。

一張雨龍符,所繪蛟龍,鱗髯畢現,龍王張須。一張揚眉符,卻繪有一把飛劍,蘊含沛然劍意,攻伐力道,相當於金丹境劍修的一記飛劍。

殺俞真意,黃尚當然不會吝嗇本錢,反正都賺得回來。

陶斜陽有些眼饞俞真意背後那把長劍,雖是山上仙家物,只不過身為武夫宗師,多一把稱手的神兵利器,誰會嫌多。只不過暫時分賬,是陶斜陽殺人,刀剁俞真意頭顱,桓蔭取走劍,黃尚則分走那頂道冠。

俞真意當下所背長劍是他和種秋早年一起聯手斬殺謫仙人時,奪來的一把遺物,劍身兩側分別刻古篆七字銘文:「秋水南華大宗師」和「山木刻意逍遙遊」。長劍是法寶品秩,要遜色於那頂銀色道冠。

黃尚瞥了眼俞真意頭上那頂道冠,確實覬覦已久,只是本以為這輩子再見道冠都難,更別提將其收入囊中了。不承想世間緣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親眼再見道冠,而且還有機會親手將其戴在頭頂。只是一想至此,黃尚立即收斂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應該交給師尊才對。說不得師尊到時候一個開心,就會隨手賞賜給自己,若是師尊不願,黃尚也絕不敢多想。三個弟子當中,確實數黃尚最為老實本分,他也算不得什麼性情陰沉之輩,只不過當了多年國師,自會越來越殺伐果決。

這頂銀色蓮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氣極大,作為福地最大的仙緣重寶,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朱斂。朱斂在少年時便被世人譽為謫仙人、貴公子,這頂道冠其實為朱斂增色不少。然後在南苑國京城,朱斂力竭身死之前,將道冠隨手丟給了一個躲在戰場邊緣試圖撿漏的年輕人,那個人名叫丁嬰。

一統魔教,天下無敵,再讓位,成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當時憑本事憑膽識憑機緣,一口氣撿了兩個天大的大漏,一個是朱斂的大好頭顱,一個便是這頂銀色蓮花道冠,既得武運又得仙緣。等到丁嬰身死,蓮花道冠最終輾轉到了俞真意手上。於是這頂蓮花道冠幾乎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徵。

桓蔭所想,則是如何以師尊所傳鬼道秘法將俞真意魂魄煉製為一尊陰神傀儡,如此一來,就等於自己身邊多出一位地仙侍從。桓蔭還是喜歡那種操控他人、萬事萬物都是自己手中牽線木偶的感覺,對於真正的打殺搏命,他其實興緻缺缺。當然真要動手攫取利益,桓蔭也絕不含糊,比如今天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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