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風得意

穗山之巔,老秀才和金甲神人並排坐在台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正神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他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話了,不要煩咱們至聖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家,於儒家道統文脈的薪火相傳,均有大功。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提出天人感應,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後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並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後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現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布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兒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聖拒絕了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學問得失、根柢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卻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並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後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聖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聖在文廟地位的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分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聖一脈卻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了那場從幕後走到台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各條文脈,自然會視其為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後,第二大正統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於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他們還以「惡」字拿來說事,並反過來質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聖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承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反正老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後算賬,自有本事在文廟扛罵。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罵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而是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現大門確實打開了,這才故意轉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聖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麼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聖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只要發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正神打開大門後,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聖先師作揖致禮,然後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後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願承老秀才那份人情。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愣在當場,這個鄭居中怎麼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被穗山正神伸手按住肩膀,兩人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和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往傷口上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聖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和綉虎在彩雲間分出棋局勝負後,綉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聖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綉虎,也願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後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落子,終究是斷斷續續,散落各處,崔瀺此後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後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像。」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幫你問問看。」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崔瀺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缽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交換,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

那場問心局,道心之砥礪,既在失魂落魄的陳平安,也在死不認錯,但是學會尊重「規矩」的顧璨。

若是顧璨認得錯,無非是大驪王朝或者寶瓶洲多出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顧璨,心中偏不去認錯卻願意在事情上改錯,那麼浩然天下就會多出一個白帝城顧璨,會讓後世許多自認聰明的旁門左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謂綉虎崔瀺、白帝城鄭居中兩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采芝山這處涼亭旁,攲松大百圍,根在古崖縫間,枝葉橫斜在觀景亭額處,如仙師為小亭畫眉,風起松濤陣陣山更幽,陽光透過古松枝葉,灑落在地,亭內細細碎碎的金色隨風而動,作無聲唱和,又有白衣少年與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欄杆兩端,好似一對神仙眷侶謫仙人。

崔東山身體蜷縮,腦袋靠著亭柱,又跟純青要了一壺名動天下的青神山酒釀,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純青這趟出門,沒少帶酒水,咫尺物裡邊,大大小小擱放了幾百壇。山主師父說過,出門在外,若有相見投緣,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還是市井的販夫走卒,都不用吝嗇自家酒水。純青動作輕柔,給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丟過去一壺,只見白衣少年崔東山一個扭轉脖子,以頭頂住酒壺,再腦袋一晃,酒壺前傾下墜,以手接住。

純青年紀不大,見識卻多,可像崔東山這樣的,她是真沒見過。

崔東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長脖子看了眼崖外,嘖嘖道:「人間幾人平地上,看我東山碧霄中。」

純青說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情就別做了吧。」

崔東山轉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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