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我春風

寶瓶洲南嶽之巔山君神祠之外,臨時搭建出一片類似軍帳行宮的粗糙建築,大驪文武秘書郎、各國藩屬武將在此川流不息,人人腳步匆匆,且都懸佩有一枚暫時被視為通關文牒的玉佩,是老龍城苻家老龍布雨玉佩樣式。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地帶,有老少四人憑欄遠眺南方戰場,都來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兩顆兵家甲丸,輕輕旋轉,如小國武夫把玩鐵球一般,他一手抓起布雨玉佩,笑道:「好綉虎,賺錢省錢花錢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兒,省錢一事,學到沒有?大驪戰場內外,先前你我粗略算來,約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掙錢花錢居多,省錢一道不過兩百七十三事,類似玉佩這樣的小事,其實才是真正顯現綉虎功力的關鍵所在,以後姜老兒你在祖山那邊傳道授業,可以著重說說此事。」

另外一個被稱為「姜老兒」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魚簍,點點頭,然後看著遠處戰場上層層疊疊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陣,守有坐鎮,縱橫交錯,錯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猶有兵書之外兵法之內的國家儲才、合縱連橫兩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迹,脈絡清晰,看來綉虎對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難怪都說綉虎年輕那會兒遊學途中反覆翻爛了三本書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書。」

尉姓老者撫須而笑:「其餘兩本,略顯多餘了,估計只算添頭,就是兩碟佐酒菜,我那本兵書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這位中土神洲老修士經不起誇,事實上姓尉的老人這輩子得到的讚譽,書里書外都足夠多了。

老人又誠心誠意補了一番言語:「以前只覺得崔瀺這小子太聰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學一途,當個文廟副教主綽綽有餘,可真要論兵法之外,涉及實戰,極有可能是紙上談兵,如今看來,倒是當年老夫小覷了綉虎的治國平天下,原來浩然綉虎確實手段通天,很不錯啊。」

兩位老人都來自中土神洲兵家祖庭,按照規矩是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與武運關係極大、淵源深遠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正宗所在。姜姓和尉姓老者當然就是當之無愧的兵家老祖。只不過姜、尉兩人只能算是兩位兵家的中興祖師,畢竟兵家那部老皇曆空白頁數極多。

兩位老人身邊站著年紀輕輕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許白,由於精於象棋,有「少年姜太公」和「許仙」的美譽。少女名為純青,身穿一襲細密竹絲編織的青色長袍,扎一根馬尾辮,馬尾辮繞過肩頭,掛在身前,腰間懸佩竹刀竹劍。純青來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許白輕聲問道:「寶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點不亂,當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們從北往南,一路行來,其間還特意沿海遊歷萬里,好像連幾個想要試圖逃離寶瓶洲的修士都沒有,豈不是怪事?不提桐葉洲,只說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搖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遠遠做不到這種誇張地步,多有流竄修士成群結隊偷偷離開一洲陸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簡單,寶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願而已。不敢,是因為大驪律例嚴酷,各大沿海戰線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人心,山上神仙的腦袋,又不比凡夫俗子多出一顆,擅離職守,不問而殺,這就是如今的大驪規矩。不能,是因為各地藩屬朝廷、山水神靈,連同自家祖師堂以及各地通風報信的野修,都相互盯著,誰都不願被株連。不願,是因為寶瓶洲這場仗註定會比三洲戰場更慘烈,卻依舊可以打,連鄉野市井的蒙學稚子、遊手好閒的地痞無賴都沒太多人覺得這場仗大驪,或者說寶瓶洲一定會輸。」

許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處戰場,找到了一位身披鐵甲的武將,輕聲問道:「都已經身為大驪武將最高品秩了,還要死?是此人自願,還是綉虎必須讓他死,好當個大驪邊軍表率,用以戰後安撫藩屬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驪邊軍的武將,哪個不是死人堆里站起來的活人,從宋長鏡到蘇高山、曹枰,都一樣。如果說官帽子一大就捨不得死,命就值錢得不能死,那麼大驪鐵騎也就強不到哪裡去了。許白,你有沒有想過一點,大驪上柱國是可以世襲罔替的,而且未來會不斷趨於文官頭銜,那麼作為武將頭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職呢?大驪皇帝一直從未言說此事,自然是因為國師崔瀺從無提及。為何?當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蘇高山,或者是東線主將曹枰,轟轟烈烈戰死了,綉虎再來說此事,到時候才能夠名正言順。想必大將軍蘇高山心裡很清楚……」

許白忍不住說道:「可是蘇高山如今不過五十多歲,就要人死戰場,哪怕藉此恩蔭子孫,世代榮華,又如何能夠確保巡狩使這個武勛往後繼承幾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憂……」

說到這裡,許白自顧自點頭道:「明白了,戰死之後榮升武廟英靈,如那袁、曹兩大上柱國一樣,有高承、鍾魁運轉神通,不但可以在戰場上繼續統率陰兵,哪怕戰死落幕,依舊可以看顧照拂家族幾分。」

純青說道:「崔先生,雄才偉略,洞悉人心。」

年輕時候的儒士崔瀺,其實與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純青的師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對崔瀺的觀感其實不差。所以雖然純青年紀太小,從未與綉虎打過交道,但是對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會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師父的說法,某個劍客的人品極差,但是被那名劍客當作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結交,青山神不差那幾壺酒水。

許白突然瞪大眼睛。一個白衣少年從遠處鳧水而至,看似優哉游哉,實則風馳電掣,戒備森嚴的南嶽山頭好像見怪不怪,對此人故意視而不見,許白立即想起對方身份,是個雲遮霧繞身份詭譎的存在,這個傢伙頂著一連串頭銜身份,不但是大驪南方諜子的領袖人物,還是大驪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條大瀆的幕後督造使,雖沒有任何一個檯面上的大驪官身,卻是個極其關鍵、地位超然的人物。

崔東山在一行四人身邊繼續鳧水游弋,一臉毫無誠意的一驚一乍,嚷嚷道:「哎喲喂,這不是咱們那位象戲真無敵的姜老兒嘛,還是這般穿著樸素啊,釣魚來啦,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這麼大一水塘,什麼魚蝦沒有,有個叫緋妃的婆姨,就是頂大的一條魚,還有尉老祖幫忙兜網,一個緋妃還不是手到擒來?怕就怕姜老兒腰間那隻小魚簍裝不下……」

一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現,一手按在崔東山腦袋上,不讓他繼續,崔東山砰然摔落在地,裝模作樣怒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卻沒能起身,折騰了幾下,摔回地面幾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館武把式,卻弄巧成拙,最後崔東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規矩恪禮的許白有些摸不著頭腦,大驪綉虎好像也沒有施展什麼術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狽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向兩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禮。兩位先前言笑輕鬆的老人也都肅容抱拳還禮。

尊敬這個東西,求是求不來的,不過來了,也攔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隨我走走,閑聊幾句?」

兩位兵家老祖一同跟著崔瀺遠去,只留下三個看似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崔東山的「真實」歲數,如果從神魂剝離進入驪珠洞天開始計算,確實與純青和許白相差不多。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約莫萬里之外,就是寶瓶洲最南端與大海的水陸交界處了。

如今除去一座老龍城的整個南嶽地界,已經成為寶瓶洲繼老龍城之外據守戰的第二座戰場,和蠻荒天下源源不斷湧上陸地的妖族大軍的戰事一觸即發。

南嶽以南的廣袤戰場,山脈峰頭皆已被搬運遷徙一空,大驪和藩屬精銳早已集結在此,大驪嫡系鐵騎三十萬,其中輕騎二十五萬,重騎五萬,輕騎人與馬一律身披水雲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籙修士篆刻有水花雲紋圖案,但不刻意追求細節上的精益求精。

大驪三十萬鐵騎主將蘇高山,大驪王朝寒族出身,先前憑藉赫赫戰功,成功躋身大驪歷史上首次設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與大驪舊上柱國頭銜等同。

八十萬步卒分成五大方陣,各大方陣之間,看似相隔數十里之遙,實則對於這種戰爭、這處戰場而言,這點距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足足八十萬重甲步卒,從舊白霜王朝在內的寶瓶洲南部各大藩屬國抽調而來。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陣不同的駐守位置,披掛不同顏色的山文五嶽甲,與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來自各大藩屬山嶽、儲君山頭,早年在不傷及國勢龍脈、山河氣數的前提下,在大驪邊軍監督之下,數以千計的搬山之屬山澤精怪、墨家機關術傀儡和符籙力士合力開鑿大小山脈,所得悉數交由大驪和各大藩屬工部衙門統籌,其間又調動各藩屬無數勞役,在山上修士的帶領下,日以繼夜鑄造山文五嶽甲。

三十萬騎軍分成五支騎軍,輕三重二,位於步卒間距之內,與五大重甲步卒軍陣形成山水相依的戰場格局。

大將軍蘇高山列陣大軍之中,手握一桿鐵槍。三十年戎馬生涯,他從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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