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徘徊陋巷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後來鬼蜮谷的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遊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君。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於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著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係。

劉叉饒有興緻地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背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事實的確如此。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向劍氣長城丟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遊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於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餘,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後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麼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麼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卻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於劍於家鄉於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遊前輩都已經不該只是晚死幾天了。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劍氣長城將來在數座天下的千秋大業,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係,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後若是還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干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鬥,不過你師兄就在戰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係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神洲周神芝,白瑩煉化了金甲洲完顏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了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續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有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麼謀劃的戰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係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麼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和「完顏老景」來推衍一二。

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著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防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著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於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守穩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麼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了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並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著那隻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後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鍊體魄。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龍君先後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嶄新天下不但已經站穩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的。」

陳平安如釋重負。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自己一個哪裡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於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於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後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幾劍。」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著這個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的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後,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被周密以「天下大義」動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曉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就會傾力出手。

酒壺並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在各處。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皇曆,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戰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願意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盡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啟發,於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我當年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眾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聖。一旦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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