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洲涸澤而漁

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之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在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更是浩然天下最為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李寶瓶身穿紅衣,腰系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她名氣不小,歸功於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於,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於新任山長,即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麼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於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綉虎崔瀺當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麼話可說,唯獨對於他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著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遊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他們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嶽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在白晝時讓一座城池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聖先師、禮聖、亞聖、文廟教主,還有其餘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聖人,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麼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遊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著她,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為「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李希聖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後,學聰明了,除了偶爾和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後,他也絕不找李寶瓶,就只是喜歡傻愣愣地站在船頭那邊痴等著,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道:「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麼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從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輕人,以及一人獨佔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神洲許白和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為得天獨厚,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哪怕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雖然登榜時才十六歲,但作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鬥。唯獨許白,和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只有兩次與他人的「衝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於運氣又不那麼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他是個全無勝負心的,初出茅廬頭回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著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李寶瓶那天最後會信誓旦旦地說,以後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李寶瓶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被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於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於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後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就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為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麼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須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幾乎給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為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布置了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後來在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為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裡,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她都涉獵過,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聖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詳細提及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鑽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她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為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麼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老秀才言語之時,從袖子裡邊拿出一枚玉手鐲,攤放在手心,笑問道:「可曾看出了什麼?」

李寶瓶似有所悟,點點頭:「與那山下印章當中,以方章最為珍貴,是一樣的道理,有無不定,一定萬法。」

人間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鐲,之所以昂貴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許多,最終得了個留白滋味給人瞧。至於印章當中,橢圓章隨形章,價值都要遠遠低於方章。緣由都在於「不舍」。

只不過在這當中,又涉及一個由玉鐲、方章材質本身牽扯到的「神仙種」,只是小寶瓶想法跳躍,直奔更遠方去了,免去了老秀才許多擔憂。

老秀才突然轉過頭,笑眯眯問道:「許白,你覺得呢?」

身後遠處,一個年輕人趕緊現身,先作揖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畢恭畢敬答道:「晚輩不知道。」

許白出身中土神洲一個偏遠小國,祖籍召陵,祖輩父輩都是看守那座許願橋的凡夫俗子,許白雖然年幼便苦讀聖賢書,其實依然難免不諳庶務,此次壯起膽子獨自出門遠遊,一路上就沒少鬧笑話。

老秀才看著青衫文巾的許白,心想幸好這小子暫時還不是文脈儒生,還是個老實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聖一脈的牆腳,老秀才我非要跳起來吐你一臉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紀輩分什麼的先靠邊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許仙,痴情種啊,我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果然個個不缺好姻緣,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學一事上,禮聖一脈亞聖一脈怎麼比,至於伏老兒一脈就更拉倒吧,與我文聖一脈拜師學藝虛心求教還差不多。

李寶瓶嘆了口氣,沒有法子,看來只好喊大哥來助陣了。要是大哥辦得到,直接將這許白丟回家鄉好了。

老秀才趕緊虛抬手掌,下按了兩下,示意小寶瓶別著急祭出撒手鐧,有師祖在還怕什麼。

老秀才與那許白招招手,許白戰戰兢兢走到老秀才身邊,再次作揖行禮道:「小生許白,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點頭,問道:「許白,聽沒聽過一個治學嚴謹享譽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許白點頭道:「年幼時蒙學,學塾先生在遠遊之前為我列過一份書單,列出了十六部書,要我反覆閱讀,其中有一部書,就是山崖書院茅山長的訓詁著作,小生用心讀過,收穫頗豐。」

說到這裡,許白有些難為情,畢竟自己的學塾先生,只說聲望,比起一位書院山長,兩人天壤之別。說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輕人還是心地質樸,窮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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