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飲者留其名

金甲洲戰場遺址,白髮紫衣腰系酒壺的矮瘦老人,赤腳踩在一桿斜插在大地中的鐵槍槍尖上。於玄環顧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銳將士和山上練氣士的屍骸,還有多處堆積如山的屍體,本該是妖族畜生為了那頭枯骨王座大妖築造的大小京觀,好讓白瑩憑藉這些淪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拿下再無決戰之力的金甲洲剩餘版圖。

白瑩委實是十四王座大妖裡邊最該死的一個,不然實在後患無窮。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給這頭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還了得?

可惜晚來了一步,沒能阻攔喪心病狂的完顏老景,也沒能趁機會會一會白瑩。其實於玄早先跨洲來此的目的,是要與完顏老景暫且擱置恩怨,幫著金甲洲多撐些時日。

於玄自認符籙一道的那幾十、上百手雕蟲小技,確實是相對比較先天壓勝白瑩的枯骨大軍,畢竟於玄什麼都不多,就是符籙數量還可以,以量取勝嘛。再加上瞅著那白瑩又不是個太擅長捉對廝殺的,於玄覺得既然保命無礙,來此湊湊熱鬧,只要不學那周神芝,問題不大。

只是這會兒於玄踩在槍尖上,四周陰風陣陣,大袖因之鼓盪,老人揪著鬍鬚,更揪心。

白瑩已經不知所終,當是去扶搖洲圍殺白也了,求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只是不曉得這頭好像不太擅長捉對廝殺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和我於玄一般揪心。畢竟要殺白也,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於玄瞧著那個緩緩走來、再稍遠停步的小姑娘,笑道:「叫裴錢是吧?名聲大了去了,與曹慈都是好樣的,年輕人嚇死咱們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錢先前一直在左右張望,停步後抱拳,然後問道:「於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戰場嗎?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工夫。半炷香也成。」

彈指之間就能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輩又是這般裝束,裴錢一眼就認出了他中土神洲符籙於玄的身份。

早年一起遠遊歸鄉,師父曾提過於玄,很仰慕的,能讓師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兒又願意獨自趕來金甲洲戰場,裴錢覺得自己錯過了周老劍仙,卻沒有錯過於老神仙,這場架沒白打。裴錢當年還問師父,自己額頭上那張黃紙符籙,比起於老兒最最用心畫出的符籙,哪個更值錢些,差不離吧?師父當時嗯了一聲,笑眯起眼,多給裴錢盛了一碗魚湯。其實那會兒黑炭丫頭早已經吃飽喝足,肚兒圓滾滾,當她苦著臉接過碗時,都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裴錢沒來由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覺得挺對不住於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籙誰更值錢一事,而是當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隨隨便便喊了聲於老兒,所以裴錢終於有幸得見真人,格外恭敬有禮。何況這位老前輩,心境氣象,正大光明,如天掛銀河,群星璀璨。裴錢先前只是瞥了兩次,也未多看,大致確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傾向之後,裴錢不敢再多看,也不可多看。

於玄點頭道:「是怕白瑩隱匿其中?沒有的事,早跑了,這會兒沒畜生敢來送死,放心吧。莫說是一炷香,一個時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姑娘留這兒做什麼,你一個純粹武夫,境界是高,可終究無法妥當處置這些屍體,還是讓我來吧。」

裴錢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坦誠說道:「於老神仙,晚輩是想從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換些神仙錢。」

於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輕的純粹武夫,感覺只差曹慈一點半點的天之驕子,敢情是厚著臉皮在問自己她能否撿錢呢。

差那曹慈一點半點,很差嗎?其實很嚇唬老前輩了,何況還是個比曹慈都要年輕不少的小姑娘。於玄差點兒厚著臉皮問一句:「小姑娘有無師承,若是沒有,趕巧趕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為師。」至於自己到底會不會拳法,先拐騙了個徒弟再說。只不過於玄很清楚,這般年輕天才,定然師承不低。

於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撿錢,老夫幫你盯著片刻。」

片刻之後,再做個決定,反正白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裴錢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燦爛而笑,從袖中捏出一枚古樸印章,然後一個輕輕跺腳,將早早看中的幾件寶光最盛的山上物件從一些妖族地仙修士屍體上同時震起,一招手,就收入了咫尺物當中。裴錢一掠而去,所到之處,腳尖一踩地面,方圓數里之地,只有妖族身上物件會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準牽引,如客登門,紛紛進入咫尺物這座府邸。

裴錢早早向在溪姐姐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後來又向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只是先前幾場廝殺,收穫不大。畢竟戰場廝殺次次慘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錢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當下戰場遺址,卻可謂遍地天材地寶、仙家器物,不過裴錢依舊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誤於老神仙太多光陰。

於玄看似踩在槍尖上往南遠眺扶搖洲,實則一直在關注背後裴錢的撿破爛。看看她到底有無信守承諾,只挑妖族屍體上的山上重寶收入囊中,若是一個不小心撿錯了,那就別怪老夫也一個不小心了。

不怕莽夫,十境武夫又如何,哪怕十一境又如何,天大地大,大道萬千,各走各的,唯獨要怕善欲人見、惡恐人知的,好像小心翼翼當了多年好人,就為了攢著當一次壞人大撈一把的。於玄見過不少,有些看得破,有些看不穿,例如金甲洲這個完顏老景就沒能瞧出來。

那個小姑娘看了自己心湖兩眼,於玄何嘗沒有看她心境一眼,好丫頭,虧得心中有那一盞燈火在照明道路,而且看趨勢還是往更亮處去的,小姑娘也確實真心信任那盞光亮,不然學了拳還不得打穿天幕去?

很好。小姑娘挑東西眼光不錯,做事還很本分且小心。既然如此,機緣再多也是該你拿的,只要看得見拿得動搬得走,都由著小姑娘發財了。於玄當然瞧不上這些品秩太一般的,他至多是收拾戰場屍體,免得成為未來戰事的後患,哪有心思掙錢,何況他此生修行,就沒有一天為神仙錢和本命物愁過,都是憑本事讓它們不請自來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當那純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門,學我道法符籙,殺人都不用出拳腳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殺人仙氣,符籙於玄」的說法,小姑娘聽沒聽說過,心動不心動?可以心動啊。

可惜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個見錢眼開,不曉得真正的神仙錢就在她眼前杵著沒動啊。

剛好一炷香。裴錢返回先前駐足抱拳處,再次抱拳,向於老神仙道謝告辭。

於玄點點頭。小姑娘比曹慈那臭小子順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決,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搖洲瞅幾眼,丟幾張符籙,打不過就跑。

一身血跡的裴錢深吸一口氣,御風遠遊撤離戰場之前,看著那些註定無法掩埋、掩埋了也無意義的屍體,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諸位走好。」

裴錢雙膝微屈,拔地而起,大地震顫,漣漪陣陣,震碎眾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屍體。

於玄聽見了裴錢心聲後,微微一笑,輕輕一踩槍尖,赤足落地,那桿長槍卻一個翻轉,好似仙人御風,追上了裴錢,不快不慢,與裴錢如兩騎並駕齊驅。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那桿篆刻金色符籙的長槍,長槍是被於老神仙打殺的玉璞境妖族的本命攻伐物。裴錢轉頭大聲喊道:「於老神仙名不虛傳,難怪我師父會說一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符籙一道至於玄手上,好似聚攏江河入大海,氣象萬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獨高一峰。」

裴錢小有心虛,師父可沒這麼說過,不曉得自己的這番言語會不會拍馬屁過了。若是師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會更好。

裴錢不敢往人間多看,人間傷心事,原來不只有師父不在自己身邊江湖中。沒關係,她暫時收了個不記名的弟子,是個不愛說話也說不得太多話的「小啞巴」。

遠離戰場千里之外,裴錢在一處大山之巔找到了那個孩子,孩子還是習慣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並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畫卷中走出的一雙神仙眷侶。

裴錢飄然落地後,喊了聲「阿瞞」,那個什麼都不願意說的小啞巴只是抬頭看了看她,就又低下了頭。

裴錢看了眼曹慈,有些無奈,直到先前見過了曹慈與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對峙,曹慈雖落了下風,卻談不上如何處境窘迫,裴錢才知道一個真相,原來曹慈以往在戰場上的廝殺,依舊沒有全力出拳,殺妖,救人,出拳,力道,軌跡,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處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遞拳爭先。

裴錢御風離去後,於玄變揪鬚為撫須,小姑娘難怪如此懂禮數,原來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誨啊,不曉得多大歲數了,竟有如此穩重見識。

於玄抬起雙手,大袖鼓盪不已,符籙多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落在戰場遺址上。他收斂笑意,一閃而逝,一路南下,跨洲遠遊,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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