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能白忙一場

落魄山上無大事,如朱斂和沛湘所說的風和日麗,風吹山雨打水,只是賞心悅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穩,當然不是因為落魄山與世無爭,而是一個個已經成長起來的大人、長輩,在遠遠近近的不同位置,為落魄山遮風擋雨。比如已經走過一趟老龍城戰場的劍仙米裕,還有正在趕赴戰場的元嬰境劍修崔嵬。

落魄山頭,連當年個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許的裴錢,當下都已經置身於金甲洲中部戰場。裴錢心中追趕之人,是那個被她視為師父武道宿敵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錢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戰場殺敵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終追趕不及,與曹慈差距還是很大,可對裴錢來說,學了拳,總得做點什麼。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曹慈身邊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猶有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武夫,且更加天賦異稟,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長以傷換死,在戰場上更喜歡主動追尋妖族強敵,不幸與之對敵的妖族地仙修士,在其拳下無全屍。

作為大驪半個龍興之地的北嶽地界,雖然暫時尚未接觸妖族大軍,可是先前接連三場金色大雨,其實已經足夠讓所有修道之人心有餘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樁天大的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勢之下,就沒那麼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東山這兩個有「大驪官身」的,在各自那條線上為泓下遮掩,以至於留在北嶽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至今都不清楚這條橫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龍泉劍宗秘密栽培的護山供奉。

沛湘的狐國搬遷至落魄山,因為選址蓮藕福地,清風城許渾又必須憑藉老龍城戰功,償還大驪的飛升台道緣,所以即便清風城那位許氏婦人有些猜測,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只能戰戰兢兢,等候發落。城主許渾給外人的印象就是專註修行,不諳庶務,使得大權旁落婦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顏掌柜心知肚明,清風城幕後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權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錘定音」的許渾。

又比如說要去風雪廟看看的老夫子種秋,隋右邊都已經死過一次了,魏羨和盧白象先後都有了大驪邊軍和官場的身份。在大驪王朝,外人掙官身,除了戰功,就只有更大的戰功。連關翳然、劉洵美這樣出身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將種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殺出來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等上柱國姓氏子孫,也都是先有了科舉功名,然後被家族丟到地方官場上摸爬滾打,在哪裡作為首選官場,家族興許可以運作一番,可在這之後能不能陞官,是否平步青雲,都得按照大驪事功規矩來。

崔東山下山之前,指點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頭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而言,不算快,是相較於林守一之流。

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資質足夠,其實不用太過嚇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穩當第一,左右當年轉去學劍,能夠一鳴驚人,就是因為之前求學太穩當。

如今那個連小米粒都覺得憨憨可愛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裡邊都開始催婚事了。尤其是岑鴛機她娘親,好幾次私底下與女兒說些體己話時,婦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委實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自家家底也還算殷實,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門提親的人可是越發少了,好些個她相中的讀書種子,都只能一一成為別人家的女婿。

坐在山門口的板凳上,聽著曹晴朗娓娓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崔東山唏噓不已,先生這趟遠遊遲遲不歸,到底還是錯過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學勤勉,又有種夫子傾心栽培,陸抬輔佐,後來跟隨種秋在浩然天下遠遊多年,學有所成,言談得體,溫文爾雅。曹晴朗心中唯一的遺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禮,先生不在。

崔東山離開前,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曹晴朗這孩子,揪心的事比較有些難言之隱,得嘞,左右第二。

高興的事,是曹晴朗言語難得不那麼自家落魄山,畢竟此風不可長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幾分心虛,至多堅持落魄山風氣如此,功勞他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東山和朱斂、鄭大風都一樣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遠遊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輕一輩在崔東山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來越像先生,那他這個當學生的,真是跳進玉液、繡花和沖澹三江,鳧水個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師弟啊,你覺得岑鴛機與元寶兩位姑娘,哪個更好看?說說看,咱們也不是背後說人是非,小師兄我更不是喜歡嚼舌頭生是非的人,咱倆就是師兄弟間的談心閑聊,你要是不說,就是師弟心裡有鬼,那師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對待練拳一事,心無旁騖,有無旁人都一樣,殊為不易;元寶姑娘則性情堅韌,認定之事,極其執著,她們都是好姑娘。不過師兄,事先說好,我只是說些心裡話啊,你千萬別多想。我覺得岑姑娘學拳,似乎勤勉有餘,靈巧稍顯不足,興許心中需有個大志向,練拳會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顯劣勢又如何,偏要遞出拳後,要讓所有男子宗師俯首認輸。而元姑娘,機敏聰慧,盧先生若是適當教之以寬厚,多幾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師兄,都是我的淺顯見識,你聽過就算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

「元寶姑娘喜歡誰,清不清楚?」

「這種事情,哪能知道。何況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東山便不好多說了。

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就像元來是喜歡岑鴛機的。

姐姐元寶一身江湖氣,鋒芒畢露,卻偷偷愛慕一個不常見面的讀書人,讓女子喜歡得都不太敢太喜歡。

元寶許多看似桀驁不馴的行事,故作驚人語的稚嫩手段,為何?既然不好意思跟曹晴朗當面言語一句,那就只好讓他輾轉多聽去幾句。

弟弟元來喜歡翻閱聖賢書,更喜歡當個讀書人,甚至連科舉制藝的書籍都偷藏了幾本,卻喜歡痴心武學的岑鴛機,喜歡得落魄山彷彿有了兩輪明月,一輪在山上,一輪在心上。

崔東山自認太聰明太無情,擅長處理很多「壞事」和解決意外,所以唯獨這些美好不太敢去觸碰,怕氣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難圓。畢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會常來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變,人心再難是少年。沒關係,余著吧,余給先生。

先生這次只要回家後,就不太容易出門難歸了吧,落魄山就會有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好歲月,嫡傳再傳,祖師堂的椅子會越來越多,落魄山和藩屬山頭會處處人來人往,再傳弟子都會有再傳,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譜牒會越來越厚,然後一本本堆積成箱,甚至連那麼喜歡記住每個人每件事的先生都會照顧不來,一定會見到一些連先生某天出門都會有認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輕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為「兩拳事」的陳靈均,都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年輕人心目中術法通天的護山供奉之一,根本無法想像當年祖師陳靈均會只為了一份朋友義氣和江湖人情,在披雲山山腳大門口徘徊不去,最終還要吃閉門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後差點偷偷掉眼淚。

早年連落魄山都不敢來的水蛟泓下,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黃衫女仙」,覺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師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連暖樹,都再難有機會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連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都會成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穀雨錢還值錢的存在。

將來肯定會有一天,每一個落魄山子弟,都會津津樂道自家開山祖師的拳法無敵和劍術第一,仰慕自家陳老山主的相交滿天下,與哪位老祖是摯友,與某某宗門宗主是兄弟……等到以後的年輕人再去山下遊歷,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會喜歡與他們自己的好友道幾句我家老祖師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過什麼壯舉……

那麼落魄山如今年輕山主訂立的規矩和道理,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崔東山就是要保證這些未來事,成為板上釘釘的一條脈絡,山綿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後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誰能夠別開生面更好。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種種錯誤、種種人心離散和眾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這些都需要有人傳道有人護道,有人糾錯有人改錯,絕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所以崔瀺給崔東山的那個道理,說服崔東山不要意氣用事的原因,與外人無關,只是一件崔瀺和崔東山的自己事。

你覺得自己是崔東山,不再是崔瀺,無妨,那我崔瀺已經讓大驪王朝和寶瓶洲成為一個不小的「一」,那你崔東山就讓落魄山成為下個在人間極大的「一」。我們就與自己問道一場,且崔瀺比崔東山多活了百餘年,那就再給你最少百年,來與我掰掰手腕,看到底誰的「一」更大,更堅不可摧。

崔東山每每想到這個,都想破口大罵,可每次只罵了個老王八蛋,就又罵不出口更多了。

米劍仙心煩個屁,能跟我東山比?!還想老子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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