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視野豁然開朗,便向遠方某位來客恭敬抱拳。

老大劍仙已不在,自己就相當於劍氣長城的半個客人和半個主人,當然需要幫著待客。

陳平安一眼望去,視野所及,南方廣袤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老前輩。

陳平安根本不知對方施展了什麼神通,能夠直接讓甲子帳精心設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虛設。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麼想太多也無用。

真是由衷羨慕那位自剮雙目丟在兩座天下的老前輩!天大地大,想要遠遊,何處去不得?想要回鄉,誰能攔得住?閉門謝客,誰敢來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當如此。

龍君見到此人突兀現身後,如臨大敵,心情凝重幾分。

一襲灰袍飄蕩到南邊城頭上,以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龍君也未開口言語,只是盯住那個蠻荒天下的唯一的例外。

這個性情乖張的老瞎子,萬年以來,還算守規矩,就只是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喜好驅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動十萬大山,說是要打造一幅乾乾淨淨不礙眼的山河畫卷。

龍君對此人懷有忌憚,卻談不上半點敬畏,事實上龍君與老瞎子認識已久,雙方知根知底,曾經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只是雙方年歲皆老,卻最終沒能成為什麼老朋友。

離真比較識趣,擔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話不說立即御劍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門那邊,與抱劍漢子插科打諢,最後問張祿有無酒喝。

盤腿坐在拴馬樁的大劍仙張祿就丟了一壺雨龍宗的仙家酒釀給離真,說是蕭愻託人送來的,你省著點喝,我如今燕子銜泥一般,才積攢了兩百多壇。

離真覺得劍氣長城的後世風氣習俗,真是全給阿良、隱官這些外鄉讀書人給禍害得稀爛了。如今劍術不咋高,倒是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離真喝著酒,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那拴馬樣式的圓柱,道:「門前門後,總計四樁,歷史上分別拴過龍牛馬猿。可惜暫時要壓勝這道大門,不然那袁首老兒眼饞萬年了,先前路過此地,肯定要打碎一根,再將其餘三柱收入囊中才罷休。」

張祿笑道:「歸根結底,還不是那仰止的姘頭,打不過你師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戰場上御劍扛長棍,長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蠻荒天下歷史上憑空消失的座座雄偉山嶽,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煉化而成一顆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都已去過,所到之處,但凡有那祖師堂的山頭,無論大小,一棍碎之。

離真跳到大門口另外一根拴牛樁之上,學那張大劍仙盤腿而坐,小口喝酒,盤算著如何才能拐騙來第二壺。

張祿問道:「你們家中大月又少一輪,先前賒月往返一趟,先後兩次氣息有差,怎麼,她跟陳平安打過了一場?受傷不輕的樣子。」

離真點點頭,惋惜道:「吃了點小虧而已,賒月姐姐多厲害,打個排名第十一的,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她真生氣了,三兩下就打得隱官大人跪地磕頭,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啊,虧得見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龍君。而我又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喜歡把話爛肚子里,除非……有人請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幾句。」

張祿笑道:「不該送你酒喝的。」

離真說道:「聽說你與陳平安是舊識?還打過很多次照面?」

張祿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龍樁,道:「一個看大門的,外鄉人的來來往往,不都要與我打照面?」

當初十三之爭,張祿落敗,就被貶謫來此看守大門。

離真抬起頭望天,將手中酒壺輕輕放在腳邊柱子頂端,突然以心聲笑道:「看大門啊,張祿兄說得對,只是沒有全對。一把斬勘,最終遺落在你家鄉,不是沒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隨便丟張蒲團,每天坐在這根拴牛柱附近,打發光陰,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離真轉過頭,滿臉憐憫,道:「你好像總是這麼心神不定,所以總是這麼下場不太好。」

張祿竟是丟了一壺蘆花島儲藏仙釀給離真。

離真驚喜笑道:「本來以為以後都喝不到張大劍仙的仙釀了。」

張祿說道:「離真說幾句真話,多難得,理當有酒喝。」

離真將有酒的酒壺與那空酒壺一左一右放在腳邊,破天荒有些感傷神色,喃喃道:「記得不如記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識之士、得道之人,才會真正害怕那大道無常。

張祿笑道:「看來陳平安打贏了賒月,讓你心情不太好。」

離真一探手,對那正在喝酒的大劍仙笑道:「昔年神遊桂樹邊,垂下人間釣詩鉤。如今舉頭望明月,陸地劍仙飲天祿。多應景。我以一首打油詩與你打一壺酒,莫要讓故友手無掃愁帚。」

張祿擺手道:「滾蛋。」

離真哀嘆一聲,只好打開那壺酒,仰頭與歡伯暢談無聲中。

不知道那個老瞎子來到劍氣長城圖什麼?

如果老瞎子與龍君捨生忘死地打起來,導致河床改道,就要亂上加亂了。

離真又笑,與我何干?

離真又哭,為何有我?

張祿瞥了眼離真,看來在陳平安那邊還是沒能討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輕隱官沒有失心瘋,萬般自由的托月山關門弟子倒是快要瘋了。

陳平安沒有一直站在高處城頭,一步踏出,身形急墜,想要就這樣筆直落地,不承想尚未雙腳觸地,就挨了龍君毫無徵兆的一劍。

龍君老狗太記仇。

陳平安只好心意微動,現身於一個城牆大字離地最近的筆畫中。

盡量離著那位老前輩近一些。

在最高處與一位老前輩言語,太不敬。

前輩計不計較,是前輩的胸襟肚量。晚輩在意不在意,是晚輩的家教禮數。

不是只對老大劍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陳平安行走江湖,千山萬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無精打採的老狗,百無聊賴,抬起一隻狗爪子,輕輕刨地。

陳平安也就是無法破開甲子帳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聲招呼龍君前輩,趕緊來看親戚,就地上那條。

老瞎子先與龍君說道:「不打架,我就跟隱官大人聊幾句。」

龍君點點頭。老瞎子雖然脾氣臭,但是從來有一說一,信得過。

然後老瞎子偏轉腦袋,對陳平安道:「劍氣長城的方言,蠻荒天下的雅言,說哪個習慣些?」

陳平安說道:「都隨前輩。」

老瞎子笑了笑,陳清都確實最喜歡這種性情外圓內方、看似很好說話的晚輩。

陳清都不太喜歡與人說心裡話,自古便是。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門口瞎顯擺,說一個只喜歡獨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當然阿良除了吹噓兼拍馬屁,說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從自己這邊騙去些老皇曆的陳年舊事。

老瞎子當然都沒讓他遂願,至於阿良登門帶來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腳踹飛腳邊老狗,罵道:「一隻飛升境,就算沒錢還能沒見過錢?!還是說地上有屎吃啊?」

那條老狗差點就能從這處戰場遺址地底深處,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遺失法寶了。

幾個翻滾,嗚咽一聲,它乾脆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陳平安笑容如常,確實確實,堂堂飛升境大妖與一個小小元嬰境的晚輩搶什麼天材地寶,要點臉。

病懨懨的老狗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那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聽那幾位做客大山的劍仙說,這個年輕人才是撿錢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罵外人,反而罵自家狗。

老瞎子以蠻荒天下大雅言與那年輕人問道:「你是如何知曉賒月的藏匿處?賒月現世沒幾年,托月山那邊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宮不該有她的檔案記錄。」

「晚輩在賭個萬一!」陳平安甚至懶得用那心聲,直接開口說道,「我幾乎同時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賒月還是氣定神閑,甚至沒有選擇憑藉她的本命月魄蠻橫破陣,與我互換大道折損,所以她幾乎是白送給我的答案,她也在賭,賭我找不出她。我同時維持三座大陣,需要損耗靈氣,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觀,何樂不為?」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心口,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當然是我們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我們都曾見過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罷了,哪怕只是個心湖殘影,都可以成為賒月最佳的藏身之所。當然,前提是賒月與對手的境界不太過懸殊,不然就是自投羅網了。遇到晚輩,賒月可以如此託大,可要遇到前輩,她就絕對不敢如此莽撞作為。」

至於有些真話,略有大話嫌疑,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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