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陳十一

陳平安雙手持刀,沒有著急出手。

面對一位躋身年輕十人之列的「同齡人」,這場架該怎麼打,有些學問。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無先後之分的。

而他才是第十一。

眼前這個真實身份、師傳淵源、根腳來歷,一切一切,依舊雲遮霧繞好似躲藏月中的棉衣圓臉姑娘,她既然敢來此地,肯定是有活著離開的把握,不然那條龍君老狗也不會由著她意氣用事。

所以絕不能嚇跑了她,得讓她放心更放開手腳,往死里打自己。

何況躋身十人之列的,若是打不死一個只排在第十一的,說不過去,傳出去也不好聽。

陳平安向她緩緩行去,一對短刀在他指間、手背飛快旋轉。刀光交織,條條流螢,動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斷縈繞裹纏,最終猶如兩輪袖珍可愛的團團明月。

賒月見陳平安沒有急吼吼動手,也就耐心等著他的起手。

她很好奇對方會以什麼路數來開門見山,是障眼法的符籙,或是讓甲申帳劍仙坯子吃盡苦頭的劍修飛劍,還是純粹武夫的山巔境拳頭?

賒月聽說過這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不少傳奇事迹,尤其有兩個說法,不太喜歡記住身外事的賒月難得記得清楚。

在劍氣長城內外,遠阿良近隱官,南綬臣北隱官嘛。

至於陳平安當下那個花哨動作,賒月視而不見,要論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昔年那鄰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過是仗著年齡大些,才佔了些便宜。

她只是視線偏移,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就像早年北去時遠遠瞥見的一眼,相貌不錯,但也只是不錯,確實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當然了,男子英俊與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樣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鄰居說,只要遇見對的人,雙方眼中便會看見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遙對,目光卻亘古不變。

可惜賒月對於男女情愛一道,實在沒什麼興緻。真心痴纏什麼的,她想都無法想像。

陳平安慢慢而行,緩緩而問,一臉疑惑試探地道:「先前天上異象,少掉一輪月,以至於連我這邊都能夠心生感應,該不會是被賒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倆還怎麼打,我不過是身在城頭小天地,賒月姑娘卻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況我才排名第十一,與你們前邊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別,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圓臉姑娘沒說那輪明月去向的事,只說道:「你要不願意打,我又無所謂。我本來就是來賞景的,是你咄咄逼人,與我喊打喊殺。」

難怪與那桐葉洲姜尚真是好友,都挺不要臉的。

男人不要臉起來,跟年紀大小,果然關係不大。

雙方還隔著約莫三十丈的距離,只是對於雙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為毫釐之差都不為過。

陳平安在二十丈處停步不前,一個驟然收刀,刀尖朝後,好似在與女子示好,微笑問道:「賒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說咱倆該怎麼打?先合計出個章程,都由你說了算,不然容易傷和氣。」

賒月聽而不聞,只是多看了眼對方雙刀,說道:「好刀,銳氣無匹,斂藏卻深。刀的名字是什麼?」

陳平安搖頭笑道:「路邊撿來,不值一提。比不得賒月姑娘囊括大月、煉化天運的通天手筆,可惜先前龍君前輩擔心我問道練拳不專心,幫我天地隔絕了,惜哉未能目睹這等奇絕景象。」

賒月說道:「雖然你一直故意示弱,但是殺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該將刀光不小心凝為月形的。當然,我猜你還是故意為之。你這隱官,離開城頭的廝殺,戰役大小細節,早已被編撰成冊了,我是能夠翻閱的。那斐然最喜歡翻書佐酒。」

陳平安再次停步,無奈道:「難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殺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夠,更佩服賒月姑娘的眼光獨到。至於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話,姑娘與我切磋過後,幫忙捎句話,讓他乾脆隨我姓陳好了。」

賒月神色略微古怪。

陳平安恍然道:「斐然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化名已經姓陳啦?先前來此做客,也不事先與我打聲招呼,不問自取是為賊啊,斯文掃地!」

太多年未曾與外人言語,很懷念。

所以陳平安很願意為她破例。今天打架,先多言語,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話,也能夠幫自己打發掉許多的光陰。

光陰長河近乎停滯之煎熬心境,陳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經歷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狹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蘆洲那場山谷廝殺,當時陳平安被一撥割鹿山刺客設伏襲殺。一場狹路相逢,兇險廝殺過後,不太相信自己運道多好的陳平安,就讓隋景澄幫著收繳戰利品,其中就給她摸出了這對短刀,分別篆文「朝露」與「暮霞」。事實上起初陳平安和隋景澄不識貨,誤以為是尋常物件,就連那短刀舊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樣不識仙家重寶。之後陳平安是遇到了摯友劉景龍,才被讀過雜書無數的劉景龍道破天機,劉景龍不但按照書上記載,傳授陳平安煉製之法,而且識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銘文「逐鹿」,正是史書所記載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陳平安打算以後走江湖的最新化名曹沫。

以後無論是去往蠻荒天下,還是重返家鄉天下,對敵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陳平安會讓對方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至於那些個死人,能否見到他真容,知曉他真名,得看陳平安的心情。

當然,前提是他能離開劍氣長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史書上的刺客列傳第一人,且有那三敗之地,最終被曹沫失而復得。

多好的兆頭!

要知道在這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陳平安的的確確連輸過三場。

就當他這晚輩與那位曹前輩沾沾光,總之陳平安保證絕不會讓手中的逐鹿蒙塵便是了。

陳平安當下右手這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記錄為逐鹿,剩餘那把,既然史書無載,陳平安就順著割鹿山,取名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陳平安確實擅長。

賒月說道:「到底打不打?」

賒月當初身在桐葉洲,面對那個「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無招架之力,除了賒月暫時殺力、境界都遜色對方之外,也有圓臉姑娘根本就沒想著與姜尚真如何糾纏的初衷。在賒月看來,大道修行,與人打架一事本就沒啥意思,而一場註定打不過對手的架,更讓賒月只覺煩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註定能隨便打贏的架,棉衣姑娘卻更提不起興緻。所以在那浩然天下,她一路獨自遠遊,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他「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痴傻,當姜尚真一語道破,賒月起先並不當真,只是聽過之後,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既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遊仙詩,又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雲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中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雖看似插科打諢,但賒月還是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麼早走了,要麼早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後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因為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和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為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他故意將兩個離著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讖語是真,這涉及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秘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後,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於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於,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後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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