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

劉十六待在山上,其實並不覺得會有多無聊。

山主暫時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關於這個說法,落魄山就沒有了。世道不好,偏不當那與白雲青山結伴的神仙隱士,人人下山去。雖然暫時尚未全部水落石出,但劉十六對此不著急。畢竟見過那小師弟的選擇和所作所為,作為師兄,已經無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落魄山外人,對此山印象越來越好。

但是劉十六心中有一個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個她,到底是昔年跟隨那個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劍侍,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仙劍之靈,還是她根本就是那劍侍的真正主人,只不過她故意換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瞞後世人?因為在劉十六看來,劍侍或者說劍靈並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麼完整的存在。

他問了,可惜她沒有給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地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給一種不屑的神色。

米裕今天沒有陪著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階頂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劉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說道:「有劉先生在落魄山頭,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劍走一趟老龍城,所以他摘下腰間那枚養劍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過以防萬一,有勞劉先生交給長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騎龍巷碰一鼻子灰了。」

劉十六搖頭道:「我不會待太久。」突然想起那楊家藥鋪那個存在,落魄山又與披雲山相鄰,再加上龍泉劍宗的那名女子,劉十六便改了主意:「劍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時,到了老龍城那邊,就當為你多出些拳,到時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無奈,被劉十六敬稱為「劍仙」,怎麼像是罵人啊!

米裕更無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開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劍仙也稍微親近幾分不是?

劉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劍仙。」

於是米裕放寬心,望向遠方山外風光,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承情了,在那老龍城戰場,會每天掐著手指頭等著先生到來。」

劉十六沒來由想起那個夢中練劍的年輕人,越發憂心忡忡。小師弟身邊之人,臉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間,言語不見外是好事,可這般太不見外的,不多見吧?

按照先生的說法,小師弟的性情,那是「溫良恭儉讓」一個字不落下的,最能夠恪守禮數,人少時我心自由,人多時反而更慎獨,為人追求醇儒境,學問在往大儒去,處世有那豪傑風采……

先生言語,在昔年他們四個求學時,從來有的放矢,絕不會虛誇弟子,就像當年,面對外界對文聖一脈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讚譽,先生只說我家小齊學問還行吧,離著真聖賢還早呢,你們這些老傢伙莫要拔苗助長啊。

說崔瀺的字湊合湊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沒能贏過白帝城城主嘛。

說左右的劍術學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僥倖僥倖,連劍仙坯子都不算的傢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師兄闖禍後,先生就更有說頭了:「你們輩分高,跟個晚輩生什麼氣,犯不著犯不著,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還瞪眼做啥,不懂半點禮數,快,快給前輩們道歉,誠心些,頭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瞭然,只是也懶得亡羊補牢,容易適得其反。身邊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劉先生,只是看著個高憨厚,卻絕對不能視為什麼沒心眼的。

米裕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劍氣長城劍修,到底是見過好些君子賢人的,所以沒臉說那些劍氣長城的某些怪話,比如「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之類的。

雖說在家鄉,吵架怪話一事,隱官大人只要與人當面,無論是在避暑行宮內外的劍氣長城,還是在那春幡齋里外的倒懸山,就從來沒輸過,可也管不住別人私底下的嚼舌頭不是?

再者那些酒鋪、賭庄的無數托兒,明面上罵起那個私底下負責送錢的二掌柜,好像比誰都凶。

畢竟劉十六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有些事,米裕一個文脈外人,說了真不合適。

米裕要是真傻,還能是那個能夠惹下情債無數的米劍仙?

劉十六說道:「你應該猜得出來,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點點頭,道:「見得多了,再難奇怪。」

談及此事,米裕很劍仙。

劉十六不再言語。

只見落魄山上,一個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著暖樹姐姐一起打掃過了霽色峰祖師堂,然後獨自巡山嘍,她今兒心情不錯,大概是認識了新朋友的緣故,跑得沒那麼飛快飛快,她這會兒正在歡快喊著:「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紅衣裳,撐船不划槳喲。大個兒猜不出是個啥嘞……小小紅罈子,裝滿紅餃子。大個兒知不得,還是撓頭唉……」

劉十六雙手覆在膝蓋上,道:「劍仙,我就不送了。以後老龍城重逢,你我飲酒過後,一樣不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然後展顏一笑,「小暖樹和小米粒,劉先生千萬千萬多護著點。」

「劍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什麼萬一。」劉十六的這個承諾說得無比雲淡風輕,然後笑著伸手拍在米裕肩頭,「你人不錯!」

米裕再不計較那個沒有「米」字的劍仙稱呼,計較多少次也沒用的樣子啊。

一襲青衫的劍仙笑著瀟洒起身,與劉十六重重一抱拳,隨後御劍遠遊,瞬間化虹遠去南方,因為擔心小米粒瞧見了傷心,早知道早傷心,晚知道就晚些傷心,米裕便刻意收斂了氣息和御劍景象,劍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是米裕當下還不知道,劉十六的「人不錯」是怎麼個評價。

先前劉十六與劉羨陽,談及自己的好友白也,就是那「好友白也,劍術不錯」。

劉十六繼續耐著性子,等著天幕重開。

山君魏檗很仗義,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總要幫著小師弟換上一些人情的,不然自己沒臉再見先生。

劉十六突然笑了起來,道:「小師弟你這兒,確實太過藏拙,是不是已經給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雲山那幾場夜遊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以及御江出身的陳靈均,都是露過面的。至於那會兒的裴錢、陳暖樹和周米粒,去了披雲山都躲得遠遠的,湊熱鬧而已,在譜牒仙師、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遊宴上,三個小丫頭並不惹人注意。

北嶽地界,對緊隨龍泉劍宗之後開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還算深刻,除了年輕山主出身驪珠洞天陋巷的原因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北嶽大山君魏檗對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羨慕嫉妒。在這之外,落魄山與龍泉劍宗的關係不俗,也很讓人津津樂道。龍泉劍宗與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頭,可是公認的事實。關鍵是傳聞說那個發跡於市井底層的年輕山主,在早年發跡前,與聖人獨女阮秀,好像比較投緣,此事流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加上聖人阮邛與那獨女阮秀,好像都沒正兒八經否認過此事,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後又得了魏檗的庇護,落魄山那個藏頭藏尾從不現身的陳姓年輕人,才得以一飛衝天,迅猛崛起,使落魄山成為舊大驪版圖上一個不容小覷的仙家山頭。

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佔據所有包袱齋遺留下來的建築產業,同時與從書簡湖搬來的珠釵島結盟,那位金丹女仙劉重潤,甚至親自擔任龍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這落魄山是個空架子,一直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門面修士。

聽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還是個純粹武夫,連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盤不小,人卻太少。作為昔年驪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卻始終沒有一位定海神針的拔尖人物。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雲山和龍泉劍宗的大樹涼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被外人輕視小覷,似乎理所當然。

劉十六笑了起來,因為有個黑衣小姑娘沿著台階,一路飛快跑到了山頂,停步後故意氣喘吁吁。

劉十六個子太高,坐著就能夠輕輕拍打小米粒的後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問道:「嗑瓜子不?」

劉十六搖搖頭。

周米粒嘆了口氣,道:「那我也不嗑了。」

陪著大個子坐了許久,周米粒說要看個朋友去,告辭一聲,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瓜子,輕輕喊著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現身於山神祠廟附近,接過三袋瓜子,笑道:「是要去黃湖山水邊,還是灰濛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摟在一起,伸出一隻手掌,說道:「魏山君,我曉得你要忙大事,今兒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魏檗將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暫時無事,右護法無須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無用,所以有事無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無所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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