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四境修士

半座劍氣長城的懸崖畔,一襲灰袍隨風飄蕩。

流白來到此處,要與龍君前輩道別,她剛剛躋身元嬰境,並且先後得到了兩道純粹劍意的饋贈。

在此練劍的九十餘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大多已經早於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劍意,得以先後離開城頭,御劍去往浩然天下,趕赴三洲戰場。

那些遊盪在天地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一縷縷劍意精純,無偏無倚,只要劍心澄澈、與之契合者,便是被它們認可的天下劍修,便能夠得到一樁機緣,一份沒有任何所謂香火、師徒名義的純粹傳承。

唯獨一種存在,無論天賦多高、資質多好,絕無可能獲得劍意的青睞。

例如蠻荒天下被列為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以及那個昵稱豆蔻的少女。

流白輕聲道:「龍君前輩,我即將離開此地,去往桐葉洲追隨先生和師兄,不知前輩有無話語,需要晚輩捎給先生?」

城頭罡風陣陣,那一襲灰袍並未開口言語。

流白也不敢催促這位性格古怪的前輩,她不著急離開城頭,便望向對崖,卻不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蹤跡。

甲子帳下令,針對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設置了一道極具威勢的山水禁制,徹底隔絕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對面風景,對面城頭看向此處,卻只會看到白霧茫茫。

她身邊這位龍君前輩,確實太過性情難測,作為萬年前問劍托月山的三位老劍仙之一,他曾是陳清都的摯友,曾經一起起劍於人間大地,問劍於天,淪為刑徒之後,最終與觀照一起再次淪為托月山傀儡,但是與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觀照大不相同,龍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瑩腳踩頭顱。在戰場上,龍君斬殺自己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仙高魁。

高魁問劍,龍君領劍,僅此而已。

最終被他親手斬斷劍道最後一炷香火。

流白確實不太理解龍君前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事實上流白就連那個離真,都琢磨不透。離真如今還留在城頭上,好像打定主意要與那年輕隱官死磕到底了。

隨著一位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各有所得,一份份劍運大道流轉,自然而然,對面半座劍氣長城就會越來越單薄,那個傢伙的處境也越來越岌岌可危。因為那半座劍氣長城的穩固程度,與劍道氣運戚戚相關,相信那個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年輕隱官,會是天地間對此感知最清晰最敏銳的一個。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陽壽,故而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將至。但是那個年輕隱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對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盞燈火的光亮,日漸黯淡。

龍君開口道:「讓你先生去請劉叉返回此地傾力出劍,最晚一年,務必要迫使那小子躋身玉璞境。遲則有變。」

流白錯愕不已,不知為何龍君偏要讓那人躋身玉璞境,難道?不對!自己絕不能受那人的言語影響心境,龍君前輩絕不可能與他同氣連枝。

於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詢問,絕不讓自己疑神疑鬼,開門見山問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煩請解惑!」

龍君笑著解釋道:「對於陳平安來說,碎金丹結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為元嬰劍修,雖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難,只不過暫時還需要些時日的水磨功夫,他對於練氣士境界拔高一事,確實半點不著急,更多心思放在了如何增長拳意之上,大概這才是那條小瘋狗眼中的燃眉之急。畢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獨練拳一事,卻是雷打不動,如何能夠不著急呢?在浩然天下,山巔境武夫,確實有些了不得,可是在這裡,夠看嗎?」

流白只覺得頭暈目眩,顫聲道:「他當時不是說自己馬上要躋身玉璞境嗎?」

「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

龍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隨口嚇唬你跟離真的,我當時本想要說他馬上是元嬰劍修,只是見你們信以為真,就懶得說話了。」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

龍君望向對面,道:「這小子性情如何,很難看破嗎?一切被視為他眼中可見之物,無論距離遠近,無論難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會半點不著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終一步一步,得償所願。但是也別忘了,此人最不擅長的事情,是那無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個一。他對此最沒有信心。」

說到這裡,龍君笑問道:「是不是不信此說?」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龍君前輩這個說法,她將信將疑。

龍君無奈道:「看來是真被他那兩把本命飛劍給嚇傻了,我問你,一個如此年輕的九境武夫,還是以外鄉人身份當了隱官並且能夠服眾的一個聰明人,遠遊、歷練、廝殺不斷,但是他陳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一拳?有嗎?沒有。」

流白恍然,輕輕點頭。

龍君說道:「一切作為皆在規矩內,你們都忘記了他的另外一個身份——讀書人。自省,克己,慎獨,既是修心,其實又都是重重約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因為那意味著最重修心的年輕隱官,有望能夠憑藉自己之力,為天地划出一道線。尤其不能讓此人真正悟出一劍,大凡物不平則鳴,這個年輕人,心中積鬱已經足夠多了,怒氣、殺氣、戾氣、悲憤氣……

到時候被他歸攏起來,最終一劍遞出,說不得真會天地變色。

說到這裡,龍君以無數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與那陳平安最早在劍氣長城露面時,是差不多的光景。

龍君伸手撥開那道山水禁制,繼續說道:「他要修心,循序漸進,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徑,逼得他不講理。哪怕成為元嬰劍修,這傢伙想躋身玉璞境,依舊大不易,倉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種以折損大道高度作為代價的捷徑秘法,而一旦躋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徹底與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共存亡,真正成為陳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對面懸崖,並無那人蹤影,試探性問道:「再難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不只你們擔心他躋身玉璞境,其實他自己更怕。」龍君點頭道,「若是他無法躋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嬰、偽玉璞的稀爛境界,繼續死守城頭,那更好。劉叉一劍下去,將對面城頭再一斬為二,他就要被傷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劉叉再多幾劍,人依舊不會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徹底毀了。劍道先於武道行至斷頭路,他與劍氣長城的合道,就會變得名不副實,便是讓他躋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罷了。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我,還是故地重遊的你,或是綬臣、斐然,誰來出劍,其實都一樣,劍劍傷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冢之中有個活人,實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後,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但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覺得,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

心魔之可畏,就在於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彷彿天邊流雲,如何抵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為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為何物,所有早早準備好的破解之法,對於心魔而言,其實反而皆是它的滋養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身死道消,那麼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因為到時候流白在內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後,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對面那人,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澄澈了幾分,對於那場原本勝負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陳平安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並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固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如死龍卧深潭,如神像枯坐祠廟,其實並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於世,披雪作衣。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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