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問三拳

裴錢一行人走過了北俱蘆洲東南部的金光峰和月華山,這是一對罕見的道侶山。

金光峰有那靈禽金背雁偶爾出沒,只是極難尋覓蹤跡,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難上加難。而月華山每逢十五的月圓之夜,常有一隻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汲取月魄精華,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綽號。

按照他們三人的趕路法子,不但故意繞開仙家渡口,而且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著急去獅子峰,裴錢也不著急返回東寶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話說,就是裴錢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獅子峰山腳小鎮見到爹娘,只是有些時候想一想裴錢的處境,也就算了,一個字都不忍心多勸。

不忍心之外,關鍵還是不敢。裴錢不是李寶瓶,後者揍人還講點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錢藏著好多的小賬本,據說幾乎人人都有,還是每人單獨一本的那種。李槐總覺得自己的那本賬簿,極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韋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見怪不怪,古怪還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例如裴錢專門揀選了一個天色晦暗的天氣,登上森森怪石相對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為了撞運氣見那金背雁而來,反而是既想要登山遊覽,偏又不願看到那些性情桀驁的金背雁。這還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後在山頂露宿過夜,裴錢抄書、走樁練拳。先前在骸骨灘奈何關集市,她買了價格極便宜的披麻宗的《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兩本書,經常拿出來翻閱,每次都會翻到關於玉瑩崖和兩位年輕劍仙的描述,便會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時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長的內容,就能解憂。

裴錢也會與李槐問些學問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著頭皮幫忙解答,只是裴錢每次得了李槐從聖賢書上照搬而來的答案,都不太滿意就是了。

韋太真篤定他們會空手而歸,見不著金背雁,畢竟這等山上靈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會百年一遇。

不承想夜幕沉沉,韋太真揀選一處假裝神仙鍊氣,自告奮勇要守夜的李槐點燃篝火,閑來無事,撥弄著枯枝,隨口說了一句「有些籠中雀是關不住的,陽光就是它們的羽毛」。

片刻之後,漆黑雲海處便如天開眼,先是出現了一粒金色,愈加璀璨光明,然後拖曳出一條金色長線,好像就是奔著韋太真所在金光峰而來。

韋太真作為名義上的獅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門師姐,前些年裡曾作為貼身丫鬟,跟隨李柳到此處遊歷。

韋太真身為寶鏡山地界土生土長的山中精怪,其實成形已經殊為不易,此後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後,韋太真幾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躋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讓韋太真緩一緩,說是打破金丹瓶頸試圖躋身元嬰招來的天劫,她幫忙攔下沒有問題,但是韋太真擁有八條尾巴之後,姿容氣質,越發天然,難免太過狐媚了些,擔任端茶遞水的侍女,容易讓她弟弟讀書分心。

她跟隨主人李柳見識過太多的世面,只說那歇龍石捕魚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宮胥吏,而那座飛升境大妖坐鎮的淥水坑的辛苦煉化之物,只是主人昔年的一處避暑之地而已,那宮裝婦人與她韋太真一個小小金丹,言笑之間竟然還有些諂媚的意思,還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韋太真不至於畏懼一隻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灘現身之前,早早給了韋太真攻伐、防禦重寶各一件,用主人的話說,只要使用得當,韋太真可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隨便換命。只是主人弟弟的這張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師多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無聊話語,就能夠招來一隻金背雁的現身?

裴錢從睡夢中猛然清醒過來,比那韋太真更早察覺到異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隻氣勢洶洶的金背雁,立即讓韋仙子幫忙帶著李槐離開,說咱們這是佔了人家的地盤,打架不佔理,趕緊挪窩給人家騰地方。

韋太真不敢違逆裴錢,連忙御風帶著李槐離開金光峰,至於裴錢,更乾脆利落,後撤十數丈,面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躍起,直接跳崖而走。

韋太真低頭瞥了眼那個急急下墜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體魄,又不是遠遊境,裴錢真的沒事嗎?

裴錢這一躍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極遠距離,乍一看頗有遠遊境武夫的宗師風範了。

裴錢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惱火自己的行事不老到,因為她想起師父教誨,行走江湖第一要務,是「問拳之前,先跌兩境」。所以她現在是丟人現眼的武膽境瓶頸,那就該以四境武夫的架勢,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後在某些「危險關頭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馬腳,如此一來,再不得不與人問拳,她就等於白白佔了一分先機。

所以裴錢有了個亡羊補牢的決斷,從氣定神閑,到故意讓自己呼吸紊亂幾分,變成手腳亂揮,由於擔心摔壞背後書箱,她最終只好以臉朝地,在月華山山腳處,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一聲聲哎喲喂,開始蹦蹦跳跳,崴腳跑路。

其實裴錢在跑路途中,對自己的拙劣伎倆還是有些愧疚,若是師父在旁,自己估計是要吃栗暴了。

李槐雙眼緊閉,汗流浹背, 騰雲駕霧的感覺,真不咋的。

半炷香後,韋太真帶著李槐緩緩落下身形,裴錢腿腳利索幾分,掠上月華山附近一處山頭的古樹高枝,神色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鬆了口氣,與李槐他們低頭說道:「沒事了,對方脾氣挺好,沒有不依不饒跟上來。」

金光峰之巔,那隻金背雁飄然落地後,金光一閃,變成了一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色羽衣,她眼神有些哀怨。怎麼回事嘛,不過是趕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有意斂著金丹修為的氣勢了,更沒有半點殺意,只是像一個著急回家招待貴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裡想到那伙人直接跑路了。在這北俱蘆洲,可從沒有金背雁主動傷人的傳聞。

李槐雙腳落地後搖搖晃晃,擦著額頭汗水大為後怕,心有餘悸道:「不當神仙了,打死都不當了,每天飛來飛去,做人多不踏實。」

裴錢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邊還有位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韋仙子。

李槐趕緊賠禮道歉。韋太真只得說沒事,比李槐還心虛。

裴錢雖然恪守師門規矩,不對一切親近人「多看幾眼」,但是總覺得這個性情婉約的韋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興許是真,可真實身份嘛,懸乎。不過既然是李槐的家事,畢竟韋太真是李柳帶到李槐身邊的,裴錢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這個二愣子,傻人有傻福唄。

過了金光峰,再去月華山,裴錢就沒敢上山了,在一個月圓夜,離著那座打雷山有幾十里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鳴鼓蛙盤踞山上,對著天上明月,打雷震天響。裴錢睜眼仔細望去,月華山本身彷彿就是一座能夠聚攏月色的風水寶地,猶有那粗細不一、絲絲縷縷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鳴鼓蛙們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色多,只是裴錢覺得到底不如自家的好。

李槐輕聲問道:「蠻荒天下,真有三輪月?」

裴錢點頭道:「有的,三個大月餅高高掛,跟秀秀姐的糕點差不多,瞧著饞人。」

裴錢取出一本冊子,以筆圈畫了「月華山鳴鼓蛙」一欄,前邊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邊則是銀屏國隨駕城火神廟,此後還有類似槐黃國拂蠅酒、玉笏郡金鐸寺、寶相國黃風谷啞巴湖、兵家鬼斧宮,等等。

李槐湊過去瞥了幾眼,裴錢倒是沒攔著他偷看,李槐問道:「看樣子,咱們離著小米粒的家鄉不遠了?」

裴錢合上書籍,放回書箱,點頭道:「是不遠了。」

李槐問道:「拂蠅酒是仙家酒釀?是要買一壺帶回去,還是當禮物送人?」

裴錢笑道:「不是什麼仙家酒水,是師父當年跟一位高人見了面,在一處市井酒樓喝的酒水,不貴,我可以多買幾壺。」

師父曾經說過,關於人間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長遠謀劃,讓師父多體悟了幾分。

月華山一處神仙洞府門口,一個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問道:「金風姐姐,這就是那伙不知趣的傢伙?其中一個,好像與咱們境界相當,氣息收斂極好,只是瞧著狐媚狐媚的,觀她一身氣息極正,不像是山下拜月鍊形的尋常狐魅,莫不是位證道悟真的仙門狐仙?」

來自金光峰的那個女子沒好氣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對那狐媚子心動了,不妨出山試探一番。」

被女子稱呼為「玉露」的肥胖少年搖頭道:「山上鍊師,手段多端,機關百出,說不得是故意誘騙我出山,好切斷我與山根的牽連,伺機搬走月華山,給他們當仙府後花園的賞景假山。我可不像金風姐姐,牽掛不多,山上兒孫都需要我照顧,不然淪為東寶瓶洲的那處狐國,就太慘了些。」

女子猶豫不決。

真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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