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那個遠去的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有著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坯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坯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卻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涒灘拚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之後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於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背篋在內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你僥倖跟上他,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更輕鬆。」

流白神色複雜道:「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聽說並非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也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原來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陳平安方才那一拳的拳意攪爛了,這可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陳平安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他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這讓她怎麼殺?事實上,流白內心深知,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定是陳平安,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註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只當是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枚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就是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的,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註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鐧,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註定會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坯子,註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佔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他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作為刑官,要是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齊狩又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做得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就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秘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件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所以修行一事,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如果說離真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還是窯工學徒時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步,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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