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

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當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邊,黃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擊河面,無比嘈雜。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越發深沉晦暗。

桐葉宗鼎盛之時,地界廣袤,方圓一千二百餘里,都是桐葉宗的地盤,宛如一座人間王朝,主要是靈氣充沛,適宜修行,然而那場變故之後,樹倒猢猻散,十數個藩屬勢力陸續脫離桐葉宗,使得桐葉宗轄境版圖驟減。一些門派是直接自立山頭,與桐葉宗祖師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約,從藩屬變成盟友,佔據一塊昔年桐葉宗劃分出去的風水寶地,卻不用上繳一筆神仙錢,這都還算厚道的,還有的仙家門派直接轉投玉圭宗,或是與鄰近王朝締結契約,擔任扶龍供奉。

雨勢漸小,河畔茅屋這邊來了三位客人。當中的紫袍仙人,正是曾經與左右數次交手的桐葉宗宗主傅靈清,仙人境,因強行破開玉璞境瓶頸,使得大道折損,終生止步於仙人境。傅靈清的破境,是無奈之舉,若非如此,桐葉宗沒有一位強勢仙人坐鎮,根本守不住那份搖搖欲墜的祖宗家業,由此可見,傅靈清與中興老祖杜懋的性格差異。

傅靈清身邊跟隨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身穿盤金衫子,水紅綾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雲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出自百花福地的繡花鞋,名為於心。

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名為李完用,背有一把長劍,長劍名為螭篆,是一件桐葉宗屈指可數的殺伐重寶。

於心和劍修李完用,加上杜儼、秦睡虎,被譽為桐葉宗年輕一輩的中興四人,成長極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這就是一座大宗門的底蘊所在。

桐葉宗如今哪怕元氣大傷,不談天時地利,只說修士,唯一輸給玉圭宗的,其實就只是少了一個大道可期的宗主姜尚真,和一個天資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韋瀅。撇開姜尚真和韋瀅不說,桐葉宗在其他方方面面,如今與玉圭宗依舊差距不大,至於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雖然先前將椅子搬出了桐葉宗祖師堂,但只要於心等四人順利成長起來,能有兩位躋身玉璞境,尤其是劍修李完用,將來也一樣能夠不傷和氣地搬回來。

宗主傅靈清來到左右身邊,稱呼了一聲左先生。

左右點點頭。

傅靈清說道:「連同我們桐葉宗在內,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練氣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經被書院徵用,開始儘可能地多運載沿海百姓離鄉避難,至於其中一些仙家勢力為求自保,不願傾囊相助,也在所難免,書院君子賢人們一番申飭過後,只能說是略有好轉,但大局難改。不過姜尚真已經率先打開雲窟福地的禁制,大舉接納玉圭宗轄境百姓。至於那座四象大陣,隨時可以開啟,抵禦妖族大軍。」

提及姜尚真和他那座雲窟福地,傅靈清有些佩服,一旦擁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靈氣就會逐漸被浸染和瓜分,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為中等福地。而這種「跌境」,不比修士問道,幾乎是不可逆的,因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實與用神仙錢砸出來的靈氣的多少密切相關,靈氣一旦被千百萬的凡夫俗子瓜分殆盡,至多被均攤為一份份忽略不計的延年益壽,但是對於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壓制越來越明顯,大道成就也會越來越「低矮」。

所以設身處地,換成傅靈清住持雲窟福地,光是彈壓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頭爛額,倍感為難。

而桐葉洲山頭的修士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習慣各掃門前雪,例如至今桐葉洲還是沒有一條跨洲渡船,反觀小小東寶瓶洲,光老龍城就擁有數條渡船。此外,桐葉洲從無劍仙去往劍氣長城歷練,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選址都不會選擇桐葉洲,等等。

左右說道:「姜尚真總算做了件人事。」

早知如此,當初御劍遠遊路過大泉王朝蜃景城,自己那一劍問候就該客氣些。

傅靈清沒有接話,畢竟如今姜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雖然境界最高者,還是老宗主荀淵,但是按照山上規矩,名義上姜尚真已是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家領袖,就像昔年的傅靈清。傅靈清很清楚,若是太平世道,這個虛名很能裨益宗門,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亂世當中,這個名頭則很要命。

傅靈清轉移話題,感慨道:「若是有那東寶瓶洲的山嶽渡船,轉移百姓進入大山頭得到庇護,就會便捷很多。」

左右搖頭道:「除了篤定能夠吞併一洲的大驪宋氏,沒有幾個王朝敢這麼大舉借債打造山嶽渡船。」

那種匪夷所思的渡船,需以煉化一地山河為代價,規模之大,比世間跨洲渡船更加誇張,大驪宋氏是因為先後有墨家支脈、主脈的鼎力支持,才有機會建成。

傅靈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後,才知曉一國君主的魄力猶勝山上仙師。可惜再無機會拜訪那位大驪先帝了。」

以一己私慾,竟也做得成一樁力挽狂瀾的壯舉。

當下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對於東寶瓶洲國師崔瀺聯手大驪宋氏的「先見之明」,其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左右對此不置可否。

左右與那崔瀺,是昔年同門師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還不至於因私廢公,無視崔瀺的所作所為。不然當初在劍氣長城「師兄弟」重逢,崔東山就不是被一劍劈出城頭那麼簡單了。

李完用輕聲道:「可惜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人,沒什麼實實在在的戰力。」

儒家兩股勢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書院,七十二位儒家聖人山主,元嬰、玉璞、仙人,三境皆有。然後就是坐鎮天幕監察天下的眾多文廟陪祀聖賢,還有一部分文廟聖人,輾轉於光陰長河,尋覓、開闢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圖,例如最新開闢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聖賢跟隨禮聖,抵禦某些極其難纏的遠古神靈,暗中庇護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於那些學宮祭酒、書院山主,這些陪祀聖賢的隕落,往往不知不覺,不見記載,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況山下俗子。

這個被譽為傅靈清第二的年輕劍修,早年還是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當面頂撞左右,差點被左右毀去劍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劍,又有於心替他求情,如今桐葉宗中興四人,估計就沒他李完用什麼事情了。

李完用所說,亦是事實。坐鎮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廟陪祀聖賢,司職監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關注仙人境、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畫地為牢,從不去往人間,年復一年只是俯瞰著人間燈火。當年桐葉洲飛升境杜懋離開宗門,跨洲遊歷去往東寶瓶洲老龍城,就需要得到天上聖人的許可。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出遠門一樣需要得到許可。而被駁回請求的各洲飛升境修士,亦不在少數。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巔峰強者半點不自由。絕非虛言。

浩然天下,最是約束強者,至於儒家門內的強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廟陪祀聖賢的下場,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些個讓人十分難受的道理,早早先落在了儒家自身,那些飛升境的老神仙才能捏著鼻子忍了。訴苦可以,訴苦之後,煩請繼續恪守禮儀。如此一來,才不至於山巔之人下山去,隨便一個噴嚏一個跺腳,就讓人間千里山河動蕩不安。

傅靈清大怒道:「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臉色微白,溫文爾雅的宗主極少如此震怒。

左右說道:「不用做樣子給我看。」

傅靈清差點憋出內傷,對於儒家聖賢,這位桐葉宗的宗主,還真是由衷敬重。

何況這些文廟聖賢,以身死道消的代價重返人間,意義重大,庇護一洲風土,能夠讓各洲修士佔據天時地利,極大程度消減蠻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後的攻伐力度,並使得一洲大陣以及各大山頭的護山大陣,天地牽連,例如桐葉宗的山水大陣「梧桐天傘」,比起左右當年一人問劍之時,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說道:「李完用所說,話雖難聽,卻是事實。人力有窮盡,聖賢也不例外,我們都一樣。」

昔年私自准許杜懋離境的那位桐葉洲北方天幕陪祀聖賢,如今已經落在了扶搖洲人間,與其他聖賢一樣,沒有什麼豪言壯語,悄然而已。

只不過世間事之所以複雜,就是人人都以講學家身份,各說功過,相互指摘,名義上講理,實則爭吵分勝負,所以很容易雞同鴨講,各自有理。若是簡單些,無非是就事論事,雙方皆願意承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如此講理,才能相互砥礪,大道同行。

李完用顯然有些意外,大為好奇,這個倨傲至極的劍仙竟然會為自己說句好話。

左右看了年輕劍修一眼,道:「四人當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的,所以有些話,大可以直說。只是別忘了直抒胸臆,而不是發牢騷,尤其是劍修。」

李完用最聽不得這種話,只覺得這左右是在居高臨下以大義壓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劍,還需要你左右一個外人評點嗎?

於心有些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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