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錢離開壁畫城,問拳薛河神之前。

在壁畫城畫卷當中的那座仙府遺址,掌律老祖晏肅讓唯一的嫡傳弟子龐蘭溪繼續練劍,若想休息片刻也無妨。他自己則打開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師堂,然後御風來到半山腰的掛劍亭,拜見那位來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納蘭老祖師,別看納蘭祖師瞧著平易近人,作為上宗掌律老祖,他極其嚴苛,曾經親手處置了兩位上五境修士。

一位來自上宗的掌律老祖,歲數極大,輩分極高,是上宗宗主的師弟,老祖師爺既不事先飛劍傳信,又沒有徑直去山巔祖師堂,晏肅當然有些提心弔膽。

綠意蔥蔥的木衣山,半山腰處常年有白雲環繞,如青衫謫仙人腰纏一條白玉帶。

晏肅到掛劍亭外的時候,那位納蘭祖師正在與韋雨松對飲,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亂伸手,揉碎亭外白雲。

晏肅鬆了口氣,納蘭祖師只要喝了酒,就比較好說話,韋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對背劍的年輕男女,與晏肅主動行禮,晏肅眼皮微顫心一緊。

原來男子名遂願,女子名稱心,這一對道侶皆是元嬰境,雖暫時還未躋身上五境,但註定是上宗祖師堂無常部的未來主人。

世間走無常,除去一些旁門左道不說,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納蘭祖師不帶嫡傳跨洲遠遊,偏帶了這兩個難纏人物蒞臨下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韋雨松在晏肅落座後,直言不諱道:「納蘭祖師是興師問罪來了,覺得我們與大驪宋氏牽扯太多。」

那個名叫稱心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交給晏肅,笑道:「晏掌律先看此書。」

晏肅不明就裡,書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麼仙家書卷,韋雨松面有愁色,晏肅開始翻書瀏覽。

納蘭祖師則繼續拉著韋雨松這個下宗晚輩一起飲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畫城,差點買下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底款不合禮制規矩,只是一句不見記載的冷僻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見之心喜,因為識貨,更對眼,並非青瓷筆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麼了不起的法寶,也就值個兩三枚小暑錢,但是老修士卻願意花一枚穀雨錢買下。因為這句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不廣,老修士卻恰好知道,不但知道,還是親眼見過作詩人,親耳聽聞其作此詩。

中土神洲與這位納蘭祖師交好的山巔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詩詞,除了青詞、遊仙詩之外,也喜歡扶乩鬼詩,一種是類似翰林鬼的風雅談吐,詩作多是館閣體,一種是前朝老鬼喜歡在詩詞當中談及書上古人、歷代詩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見聞,便一一記錄在冊。

但是納蘭祖師覺得這篇詩詞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於詩詞內容,而在於詩名,詩名極長極長,甚至比內容的字數更多,《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當年老人還只是個少年,有次跟隨師父一起下山遠遊,然後在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個名叫「白也」的落魄書生,師父請他喝酒,讀書人便以此詩作為酒水錢。當時少年聽過了極長的名字後,本以為會是動輒數百字的長篇詩歌,不承想連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全詩內容總計不過二十八字。然後少年就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啊?」那讀書人卻已經大笑著出門去。

納蘭祖師放下酒壺,問道:「看完了?」

晏肅臉色鐵青,沉聲說道:「納蘭祖師,莫不是也信了這書上的內容?」

納蘭祖師嗤笑一聲。

韋雨松說道:「納蘭祖師是想要確定一事,這種書怎麼會在中土神洲漸漸流傳開來,以至於跨洲渡船之上隨手可得。書上寫了什麼,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寫此書,我們披麻宗為何會與書上所寫的陳憑案牽扯在一起,是納蘭祖師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納蘭祖師是將山間白雲揉碎,晏肅則是一把將手中書籍揉碎,隨手揮出掛劍亭之外。晏肅掌律還可以,與人爭辯說道理卻不擅長,所以只好憋屈無比,跟韋雨松要了一壺酒。

納蘭祖師緩緩道:「竺泉太單純,想事情喜歡複雜的往簡單去想。韋雨松太想著掙錢,一心想要改變披麻宗捉襟見肘的局面,屬於鑽錢眼裡爬不出來的。晏肅你們兩個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罵人不管事的,我不親自來這邊走一遭,親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肅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悶聲道:「納蘭祖師不會只是來骸骨灘看兩眼吧,反正上宗那邊要是為此惱火,想找個替罪羊那簡單得很,此事我晏肅一人承擔便是,與竺泉和韋雨松沒關係。」

納蘭祖師說道:「來之前,上宗那邊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都要與那披雲山、大驪宋氏斷了這筆買賣。至於為何是我來,當然是上宗祖師堂比較生氣,你們應該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罷,先不談真相如何,只說對於書上這種人向來最是痛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此書流傳速度極快,上宗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讓整座披麻宗掉進個糞坑裡。」

納蘭祖師對晏肅說道:「竺泉再不管事,還是一宗之主,說句難聽的,你晏肅想要頂罪,憑什麼?再說,就小泉兒那性子,輪不到你來當這好人。」

晏肅小聲嘀咕道:「納蘭祖師跟上宗前輩們又不是睜眼瞎,咱們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幾步路……」

說到這裡,晏肅啞然。去了東寶瓶洲落魄山,見得著那陳小子嗎?納蘭祖師根本就見不到啊。

韋雨松說道:「為保虛名,怕擔罵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為。納蘭祖師,我還是那個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當遵從,與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斷了,但是從今天起,我韋雨松就將披麻宗祖師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錢財事,改去青廬鎮跟隨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與鬼蜮相處,反而輕鬆。」

晏肅怒道:「我受師恩久矣,上宗該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禍害自己弟子,失了道義!還當個鳥的披麻宗修士,直接在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像!」

納蘭祖師微笑道:「喲,一個個嚇唬我啊?敢情先前請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罰酒?」

韋雨松搖頭道:「不敢。」

晏肅摔了酒壺,道:「嚇唬個老眼昏花的傢伙,又能咋的?!」

納蘭祖師沒有跟晏肅一般見識,笑著起身,道:「去披麻宗祖師堂,記得將竺泉喊回來。」

韋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氣用事的晏肅。

去往木衣山之巔的祖師堂途中,韋雨松顯然還不願死心,與納蘭老祖說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陣法能夠有今日光景,其實還要歸功於落魄山,鬼蜮谷已經安穩十年了。」

納蘭祖師笑道:「這個事情,上宗祖師堂早早提過,是當我老眼昏花之餘記性也不行了嗎?」

韋雨松徹底死心,不再勸說什麼。

竺泉被喊回祖師堂後,只說了一句:「沒這麼欺負人的,老娘不當這破宗主了。」

納蘭祖師既不點頭,也不反駁,只問她還知道自己是個宗主?

竺泉黯然無語。

晏肅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經足夠意氣用事,你竺泉可別胡來。

那納蘭老祖師當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說不當宗主可以,先在祖師堂內閉門靜思幾天,要是還是決定辭去宗主職位,只需與祖師堂每幅掛像都打聲招呼,到時候你竺泉離開祖師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廬鎮,反正披麻宗有無宗主,差不離,何況飛劍傳信上宗後,很快就可以換個可以當宗主的。披麻宗雖說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師堂那邊樂意來北俱蘆洲的老傢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後,竺泉就待在祖師堂裡邊,反正晏肅隔三岔五就拎著酒去,不好在祖師堂內飲酒,兩人就在大門口喝酒。竺泉時不時轉身向大門內舉起酒壺,幫那些掛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師們解解饞。

壁畫城內那鋪子,年輕女掌柜見到了龐蘭溪,嫣然一笑。

鋪子裡邊沒客人,龐蘭溪趴在櫃檯上,叫苦不迭,埋怨師父傳授的劍術太過艱澀,太難學。

她便說了那裴錢和一個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鋪子這邊來了,見你不在,就說回家的時候再來找你。

龐蘭溪忍住笑,說道:「那個裴錢,是不是很怪?」

年輕女掌柜搖搖頭:「不會啊,她很懂禮數的。」

只是她突然嘆了口氣,先前裴錢的眼神好像會說話,然後她好像又看懂了那眼神裡邊的言語。

趁著龐蘭溪就在身邊,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要與他說一說那樁心事了,她鼓起勇氣說道:「蘭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鋪子這些年也攢下些神仙錢了,春露圃那些能夠幫著女子駐顏有術的仙家靈丹,我還是買得起一盒的,吃了能老得慢些,白頭髮長得慢些……」

龐蘭溪剛要說話,她搖搖頭:「讓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