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輕人的小故事

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華美建築,道觀寺廟星羅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時,而在化雪時,必須登高賞雪,俯瞰此城,宛如一處五彩琉璃仙境,流雲漓彩,瑩澈無瑕。

姜尚真和浣溪夫人就在化雪之時,進入了這處人間仙境。只是世間美景如美人,彷彿經不起長久細看。姜尚真剛剛入城,就已經沒了興緻,婦人則是心有牽掛,也對景色無甚觀感。

姜尚真弄了一份關牒,名字當然是用周肥。這可是一個大有福運的好名字,姜尚真恨不得把玉圭宗譜牒上的名字都換成周肥,可惜即便當了宗主,還有個儼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兒,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兒戲,老頭子真是半點不曉得老馬戀棧不去惹人厭的道理。

浣溪夫人依附九娘,則不用如此麻煩,她本就有邊軍姚家子弟的身份,父親姚鎮,老將軍當年下馬卸甲,轉為入京為官,成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只是聽說近兩年身體抱恙,已經極少參與早朝、夜值,年輕皇帝專程請數位神仙去往中嶽山君府、埋河碧游宮幫忙祈福。老尚書之所以有此殊榮,除了其本身就是大泉軍伍的主心骨,還因為孫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后。

入城後,一身儒衫背書箱的姜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篤篤篤戳著地面,如同剛剛入京見世面的外鄉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宮中探望皇后娘娘,還是先回姚府問候父親,見見女兒?若是後者,這一路還請小心街巷遊盪子。」

浣溪夫人是九娘,九娘卻不是浣溪夫人。

她被荀淵感嘆一聲「異哉」的自斷一尾,其實就在姚近之身上,早已與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庇護著姚近之這個身具氣運的晚輩。除此之外,也是浣溪夫人有心做給大伏書院看的一種決然姿態,斷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從仙人跌境為玉璞,若是以後世道大亂,她一樣會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婦人頭戴冪籬,遮掩面容,輕聲問道:「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幾天?」

姜尚真說道:「敘舊,喝酒,去那寺廟,領略一下牆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觀,找機會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貶謫出境的曹州夫人,順便看看荀老兒在忙什麼,事情茫茫多的樣子,給九娘一旬光陰夠不夠?」

婦人施了個萬福,道:「謝過姜宗主。」

兩人就此分道,看樣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親,姚老尚書其實身體健朗,只是姚家這些年太過蒸蒸日上,加上眾多邊軍出身的門生弟子,在官場上相互抱團,枝葉蔓延,晚輩們的文武兩途,在大泉廟堂都頗有建樹,加上姚鎮的小女兒嫁給了李錫齡,李錫齡父親,也就是姚鎮的親家,昔年是吏部尚書,雖然老人主動避嫌,已經辭官多年,可畢竟是桃李滿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繼任尚書的座師,所以隨著姚鎮入京主政兵部,吏、兵兩部之間,相互便極有眼緣了,姚鎮哪怕有心改變這種頗犯忌諱的格局,亦是無力。

只說老尚書的孫子姚仙之,如今已經是大泉邊軍歷史上最年輕的斥候都尉,因為歷次吏部考評、兵部武選,姚仙之得的都是溢美之詞,加上姚仙之確實戰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對這個小舅子極為喜歡,故而姚鎮便是想要讓這個心愛的孫子在官場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孫女姚嶺之,也就是九娘的獨女,自幼習武,資質極好,她比較例外,入京之後,經常出京遊歷江湖,動輒兩三年,對於婚嫁一事,極不上心,京城那撥鮮衣怒馬的權貴子弟,都很忌憚這個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見著了她都會主動繞道。

姜尚真看著那個姍姍遠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歸寧省親了嘛。」

隨後姜尚真一路問過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名聲不顯的小武館,這間十幾年前開設的武館,館主叫劉宗,在武館林立的大泉京城,屬於二三流的身手,一旦有同行聚會,共同商議某位外鄉拳師能否開館,如何安排三位館主去問拳試探斤兩,劉宗都只能敬陪末座,事後每次問拳,劉宗也多是打頭陣,因為劉宗肯定輸,屬於先賣給外鄉人一個面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輸劉宗師」的說法,如果劉宗不是靠著這份名聲小有名氣,姜尚真估計靠問路還真找不到武館地址。

兩個替武館看門的男子,一個青壯漢子,一個乾瘦少年,正在清掃門前積雪,那漢子見了姜尚真,沒搭理。

少年到底還為武館營生考慮幾分,打量著眼前這個遊學書生裝扮的男子,好奇問道:「這位先生,是要來我們武館學拳不成?」

姜尚真笑道:「我在城內無親無故的,所幸與你們劉館主是江湖舊識,就來這邊討口熱茶喝。」

少年笑了起來,倒是個實誠人,便要將這個書生領進門,小武館有小武館的好,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鄉來京城混口飯吃的武林好漢,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館練手,畢竟贏了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而且就老館主那好脾氣,更不會有仇家登門。

一旁大雪天也沒穿棉襖的精壯漢子,先前掃雪還無精打採的,突然瞧見了兩位鄰近女子路過武館門前街道,便輕喝一聲,肌肉鼓脹,一個氣沉丹田,雙膝微蹲,不斷旋轉起來,一時間武館門口雪屑無數,兩位女子羞惱不已,低聲罵了幾句,快步跑開。

書生一個蹦跳,躲過掃帚,結果路滑,落地後沒站穩,摔在地上。那漢子大笑不已,也懶得道歉,反而笑話這讀書人下盤不穩腿無力,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婦給野漢子拐了,氣又氣不過,打又打不過那廝,便要來學拳吃苦?

少年有些著急,聽說讀書人最好面子,而且還是館主的客人,不能這麼隨便羞辱。萬一是個有功名的,或是來這邊參加會試的舉人老爺,到時候鬧到衙門那邊去,武館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好在書生像是任人拿捏慣了的軟柿子,笑道:「不是學拳,吃不住苦。」

這番動靜,惹來那兩位女子頻頻回眸,掩嘴嬌笑,哪來的書獃子,學什麼拳腳功夫,都長得那麼好看了,媳婦也捨得偷別家漢子去?

姜尚真被少年領著去了武館後院。

磨刀人劉宗,正在走樁,緩緩出拳。

劉宗實在是天生就輸在了「賣相」一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不說,還總給人一種猥瑣粗鄙的感覺。拳法再高,也沒什麼宗師風範。

只是當年在那藕花福地,劉宗與南苑國國師種秋、謫仙人陳平安三位純粹武夫,卻曾經化敵為友,並肩作戰。

劉宗還與當時已經修成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對敵。

打不過是真打不過。

姜尚真笑道:「劉老哥,還認得同鄉人周肥嗎?」

劉宗立即停下拳樁,讓那少年弟子離開,坐在台階上:「這些年我多方打聽,桐葉洲好像不曾有什麼周肥、陳平安,倒是劍仙陸舫,有所耳聞。當然,我至多是通過一些坊間傳聞,借閱幾間仙家客棧的山水邸報,來了解山上事。」

姜尚真環顧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頸了,為何還要蜷縮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氣,都給浩然天下的仙氣給消磨殆盡了?」

劉宗嗤笑道:「不然?在你這家鄉,那些個山上神仙,動輒搬山倒海、翻雲覆雨,尤其是那些劍仙,我一個金身境武夫,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換些虛名,不值當吧。」

姜尚真摘了書箱當凳子坐下,道:「大泉王朝歷來尚武,在邊境上與南齊、北晉兩國廝殺不斷,你要是依附大泉劉氏,投身行伍,砥礪武道,豈不是兩全其美?只要成功躋身了遠遊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對你以禮相待,到時候離開邊關,成為守宮槐李禮之流的幕後供奉,日子也清凈的。李禮當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鎮。」

劉宗搖頭道:「做人總不能做一個連死法都沒得選的可憐人。按照你的說法,我當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隨便找個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點,不過很自在。反正習武一事從未落下,該是劉宗的遠遊境,慢些來,終究會來。」

姜尚真點頭道:「難怪會被陳平安敬重幾分。」

劉宗笑問道:「那位小劍仙,是別洲人氏吧?不然那麼年輕,在這桐葉洲名氣肯定不會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姜尚真想了想:「不好說啊。」

至於這個磨刀人,當然沒說真話,甚至可以說幾乎全是在瞎扯,不然姜尚真也不會從玉圭宗的繁雜諜報當中,看到「劉宗」這個名字。事實上,劉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沒少出風頭,與練氣士多次廝殺,如今不但是金頂觀的不記名供奉,還是大泉先帝劉臻親自挑選出來的扶龍人之一,為了保證新帝能夠順利登基,不惜將手握北邊軍權的大皇子劉琮軟禁在京「養病」,劉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謂當今天子的心腹。

一個老江湖的自保之術,姜尚真可以理解,畢竟春潮宮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算好。

之前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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