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俱是遠遊客

捻芯不是一個喜歡看熱鬧的人,不過對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讓捻芯頗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的那件品秩驚人的天仙洞衣,捻芯覺得若是能夠將數以萬計的「經緯」一一拆解開來,可以讓自己的縫衣術更上一層樓。若是運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機所在。

捻芯說道:「你叫吳霜降。」

蹲在地上的白髮童子抬起頭:「還有呢?」

捻芯說道:「吳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並非道士。」

說到這裡,捻芯道:「如今吳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髮童子笑了:「為何是兵家,理由?」

捻芯說道:「吳霜降,無雙將,聽著是個適合丟到戰場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點浪費。」

老聾兒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的腦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捻芯的說法,我綽號老聾兒,南邊十萬大山有個老瞎子,那麼是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也對,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會一直當縫衣人了。那些個最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艷屍等,都屬於無法更換道路的斷頭路。但是縫衣人、劊者和賣鏡人這幾種,是可以中途轉入旁門的,只需運作得當,偷偷轉去當個譜牒仙師都不難,但是這個捻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為的縫衣人,內心是否情願,反正她是下定決心一條道走到黑了。

白髮童子吐了口唾沫,雙手揉臉,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

老聾兒問道:「真被捻芯說中了?」

白髮童子學那自家老祖雙手籠袖,眼神憐憫,看了眼捻芯,又看了眼老聾兒,倆傻子,怎麼不幹脆認了父女。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憂,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順著捻芯的所謂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氣編撰出吳霜降水淹水神宮、火燒火神廟、腳踏玄都觀、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等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證環環相扣,有理有據。

他側過身,抬起屁股,將雙手和耳朵都緊緊貼在小門上:「怎麼都沒點動靜,我好擔心隱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樣記仇,一旦煉物不成,非要跟我算賬。孫子,曾孫女,你們倆趕緊幫我求神拜菩薩,心誠些,若是成了,我記你們一功,從今往後,咱們一家三口,自立山頭,一同奉隱官為祖,就再不用羨慕刑官那邊人多勢眾了,到時候我對付那搗衣少女和浣紗小鬟,老聾兒跟刑官相互打出腦漿子,捻芯你就在一旁拎個水桶裝著……」

捻芯一腳抵住白髮童子的頭顱,緩緩加重力道,使得這頭化外天魔的半張臉都貼在了門上。白髮童子半點不惱。

老聾兒有些羨慕捻芯,自己跟這頭化外天魔剛碰頭那些年,沒少較勁,至於他和刑官之間,那更是較勁到了現在,不知為何,霜降唯獨對捻芯不甚上心。老聾兒倒不是怕這頭化外天魔鬧幺蛾子,但是沒個清凈,終究煩人。當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聾兒身邊,形影不離八十年,老聾兒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難,後來只能喊了聲爺爺,才勉強擺脫他的糾纏。

捻芯收起腳。白髮童子保持那個姿勢,說道:「你與隱官老祖打聲招呼,再讓他老人家與我打聲招呼,我就答應幻化出那件『絳紫』法袍,讓你看個夠。」

白髮童子似乎擔心捻芯身為浩然天下練氣士,不明白「絳紫」法袍的高妙,解釋道:「我那羽衣,是道祖騎牛出關時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雖是後世仿造編織,仍然道意無窮。作為那座歲除宮的鎮山之寶之一,是山水陣法中樞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頭如披羽衣,任你劍仙出劍千百次,一樣堅不可摧。」

說到這裡,白髮童子冷笑道:「歲除宮與大玄都觀齊名,捻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捻芯道了一聲謝,不再待在門口這邊揮霍光陰。金籙、玉冊上邊的文字,可以著手剝離出來了。

老聾兒稱讚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孫兒。」

他此舉幫了捻芯,獲得一樁天大道緣;也幫了陳平安,可以不在捻芯手上吃額外的苦頭,同時還可以還上金籙、玉冊這筆債;至於霜降,也算幫了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經得到了陳清都的暗中授意,與其選擇與陳平安在心境上為敵,不如選擇與陳平安身邊人為友。指點是假,威脅是真,明擺著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陳平安心境一事上動手腳、埋伏筆、挖井坑。

霜降先前還真不是嚇唬陳平安,數次遊歷,以三山九侯術為根本,再以衍生出來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謂之尋龍,勘定了一處「吉地」,謂之點穴,在人身天地當中一處無用洞府的僻靜角落處,掘出一面鏡子大小的圓坑,謂之破土,圓坑名為金井,然後覆以斛形木箱,此後心坑就如被覆頂、枯死之水井,再不見那「日月星光」。

尋龍點穴,破土覆箱,每次遊歷都做成一個步驟,並且都要隱蔽躲開那條巡遊火龍,尤其是那個乘龍佩劍掛經書的金色小人兒,所以每次進入陳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會與那個小傢伙捉迷藏。

這個手筆,隱藏極深,不會對陳平安的當下境界修為有任何影響,只是一旦這個讀書人心境蒙垢,有一處不見光明,哪怕細微,等到陳平安境界高時,就會大如山嶽,或是霜降當下就乾脆打爛金井,也能讓陳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齊全。能不能補上?當然可以。只需要陳平安將此處金井贈送給他這頭化外天魔作為洞府,不但可以縫補無漏,還能夠裨益境界,成為一位練氣士的道法之源。

至於煉製三山之法,霜降當然半點不陌生,哪裡只是聽說過而已。只是霜降到現在還是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從陳平安主動詢問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龍真人傳授三山煉物道訣,是不是陳平安有意為之,是不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那處古怪,這才不惜撕破臉皮,喊來陳清都壓陣。

白髮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螄殼裡做道場,拘束了爺爺一身大好神通。」

陳平安先後煉製四件本命物,分別在老龍城雲海,大瀆入海口處的仙家客棧,龍宮洞天和劍氣長城寧府密室。煉製最後一件五行之屬,還有兩個可有可無的護道人——飛升境大妖乘山、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門緩緩打開,陳平安現身。

白髮童子立即諂媚道:「隱官老祖,資質卓絕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煉物如此之快,去他的曹慈啥的,給隱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隱官老祖怎的還沒有開工煉化?是因為身上武運過多,尚未徹底錘鍊的關係?這等憂愁,世間幾個武夫能懂?」

老聾兒覺得在溜須拍馬噁心人這件事上,喊霜降幾聲爺爺,半點不虧心。

陳平安說道:「出來透口氣。」

陳平安沿著那條台階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遠,只憑修為。

因為陳平安是往下走,所以白髮童子就走在了前頭,側身而行,彎腰伸出雙手,提醒著隱官老祖落腳小心。

若是拾級而上,白髮童子就會跟在身後,同樣伸出雙手,免得隱官老祖一個不小心後仰摔倒。

論表面狗腿程度,估計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米裕加上顧見龍、曹袞等四人,都不如這頭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無聊,白髮童子卻會在心中默默計數,看看陳平安何時會開口否定此事,也是真箇無聊卻有趣了。

陳平安對這頭化外天魔的荒誕行徑,根本不上心,隨便他折騰。

陳平安確實沒有煉化那座岩漿熔爐,體內武運,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經幫忙從那條火龍當中剝離出兩粒火種,正是兩顆火龍之睛,相對於純粹武夫真氣凝聚而成的那條巡遊火龍而言,不斷融為火龍點睛的兩粒火種,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剮出取走之後,不傷火龍元氣,只是那個「取睛」過程,有些意外,身為玉璞境縫衣人,竟然無法壓制那條桀驁不馴的真氣火龍,真要強行剮走兩顆眼珠子,估計就要大動干戈了,會傷及陳平安體魄根本,這大概就是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先天不對付。

陳平安只好與那個金色小人商量,好說歹說,挨了無數的罵,後者才一腳踩下火龍頭顱,使其溫馴不動彈,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為止,都算順利。可等到陳平安進了小門,開始運轉火龍真人傳授的那道古老仙訣,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尷尬處境,源於碧游府水神廟外的那塊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煉物口訣,竟然隱隱約約,好似一個失意人,躲起來自怨自艾,自行運轉術法,牽扯起了絲絲縷縷的心湖漣漪,若是在平時,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應的好兆頭,屬於天大好事,可在煉化火屬之物的關鍵時刻,就是要命的麻煩。等到陳平安察覺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見那些綠衣童子個個心神不寧,蜷縮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圖的壁畫之下。顯而易見,陳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場水火之爭的苗頭,正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要將一顆品秩無法想像的神靈心臟煉化為火屬之物,所以這場水火之爭最為顯化明顯。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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