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閒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魚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複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複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於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捻須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捻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他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傢伙吧?他的飛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他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他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捻芯問道:「他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他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他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佔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他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於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里他們看似關係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後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捻芯,你覺得如何?」

捻芯說道:「我無所謂。」

捻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紮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鬍鬚,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捻芯,加上我這個飛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聽得心驚膽戰。

無法想像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幽郁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後果更加嚴重。

捻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宏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餘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對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髮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鉚足了勁,才折騰出這麼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陳平安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帘。他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化外天魔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帘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係,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陳平安,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於「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他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彷彿對自己存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越發篤定自己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餘。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麼就煉化什麼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併收入劍鞘。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雲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後來成為南嶽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牆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牆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乾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位於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汽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髮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聖人註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佔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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