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承載真名

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後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由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一個是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遊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著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罵?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唯有一位遠遊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台樓閣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境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老修士臉頰左側刺入,從右側掠出,劍光再一閃,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只是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境修士,怎麼會受辱至此?!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了劍氣長城。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鋪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的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啟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麼可以遊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越發冷清。如今往返於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遊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許多穿雲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於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鋪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後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雲簽,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後者有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雲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雨龍宗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後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境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籙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雲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承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託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係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彷彿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雲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的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雲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著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眾人,難免心灰意冷。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信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雲簽打開密信之後,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雲簽對此很熟悉,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雲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很合規矩,應該不是偽造。

雲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不承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手好算盤。雲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雲岩,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雲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見此動作,越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雲簽,你我二人,在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水精宮了?連那些元嬰境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眾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後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後是怎麼說你的嗎?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宗主不願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雲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雲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遊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於是放緩語氣道:「你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雲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後塵?這隱官的手腕,綿里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

雲簽輕輕點頭。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雲簽師妹,我最後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雲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麼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劃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雲簽,言盡於此,你多多思量!」

雲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她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餘悸,雲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餘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於雲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雲簽皺眉不已,邵雲岩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雲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於隱官於雲簽仙師,都不是什麼好事。」

雲簽返回水精宮,對著那封內容翔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齋那邊,雲簽離去後,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雲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邵雲岩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雲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米裕說道:「雲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雲簽婦人之仁。信不信雲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後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雲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邵雲岩點點頭:「所以要那雲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雲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米裕笑道:「雲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隱官大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邵雲岩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納蘭彩煥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賬。邵雲岩和米裕相視一笑。

倒懸山渡口,從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下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築內,陳平安席地而坐,他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席,除了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還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席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餘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有顯著功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