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夢復夢

陳平安不是被捻芯的驚言怪語嚇到,而是縫衣人捻芯炙熱且專註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捻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麼法子破境,捻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捻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捻芯什麼歲數?什麼境界?什麼根腳?」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只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裡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都是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的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他,後者只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面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分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裡,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麼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佔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裡調教出三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名弟子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名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陳平安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只是談不上修鍊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復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強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倖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只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嶽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捻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只能是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捻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志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承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捻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承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裡。

「在這邊,也沒閑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白髮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捻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左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歷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齊先生也曾遊歷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捻芯,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谷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只說兇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捻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境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捻芯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怎麼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捻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緻:「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麼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麼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髮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麼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濫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個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歷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只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麼晃悠悠逛盪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迴避暑行宮主持事務?」

陳平安眼帘低垂:「急不來。」

陳平安緩緩抬起眼睛:「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他陳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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