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寒加衣

陳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與一位劍修男子勾肩搭背,說你傷心什麼,納蘭彩煥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嗎?不可能的,她納蘭彩煥沒這本事。那個男人沒覺得心裡好受些,只是越發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壺,空了,阿良趕緊又要了一壺酒,聽到噓聲四起。只見謝夫人擰著腰肢,繞出櫃檯,眉眼帶春,笑望向酒肆外邊,阿良轉頭一看,是陳平安來了,在劍氣長城,還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金貴啊,走哪兒都受歡迎。

陳平安落座後,笑道:「阿良,邀請你去寧府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謝夫人將一壺酒擱放在桌上,卻沒有坐下,阿良點頭答應了陳平安的邀請,這會兒仰頭望向婦人,阿良醉眼矇矓,左看右看一番:「謝妹子,咋個回事,我都要瞧不見你的臉了。」

婦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見兩座倒懸山?也沒個新鮮說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劍仙印譜》,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說頭。」

謝妹子的喜新厭舊,阿良有些傷心。

兩人離去,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說道:「以前在避暑行宮翻閱舊檔案,只說謝鴛受了重傷,在那以後這位謝夫人就賣酒為生。」

阿良震散酒氣,伸手拍打著臉頰:「喊她謝夫人是不對的,又不曾婚嫁。謝鴛是楊柳巷出身,練劍資質極好,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紀小些,與納蘭彩煥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再加上程荃、趙個簃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們就是當年劍氣長城最出挑的年輕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瀝,天地朦朧,英俊書生忽見一女子,撐傘而行,青羅之衣,撐傘如花開陌上,人如楊柳依依春雨中,絕美。」

陳平安說道:「將『英俊書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畫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沒有那位英俊書生的親眼所見,你能知道這番美人美景?」

阿良繼續道:「謝鴛在戰場上與劍仙綬臣的一個師妹,互換了一把本命飛劍,各自崩碎,然後身受重傷的她來不及撤離,就被綬臣趕到,又補了一劍。如果沒有遭此一劫,謝鴛躋身上五境,很輕鬆。所以謝鴛與『文海』周密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將那甲申帳流白打了個半死,謝鴛對你自然心懷感激。」

阿良幸災樂禍道:「這種事情,見了面,至多道聲謝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錢。」

陳平安這才心中瞭然,阿良不會無緣無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頓酒。原來是為謝鴛解開一個心結,當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頓酒。

到了寧府,陳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廚,白嬤嬤幫忙,兩人閑聊些瑣碎事。

阿良在陳平安所住宅子的廂房裡邊,翻看那本如雷貫耳的《皕劍仙印譜》,桌上還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質平平的素章,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動筆下刀了。

寧姚坐在一旁,問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座白玉京,都無法完全將其鎮壓?」

化外天魔的由來,浩然天下一直沒有個確切說法。至於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說了個大概:「還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惹來的禍事,自個兒擦不幹凈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復一年,洪災泛濫,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築造堤壩去堵,築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頭頂洪水,高懸在天』的兇險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標不治本,推本溯源,每個練氣士都有責任。據說道老二的那位大師兄,一直致力於尋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陸沉,其實也有各自的對應之策,只是一個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陸沉那個法子又太隨意,估摸著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的希望,還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過道門教祖的頭銜,是道家自封的,諸子百家當然不會認。

阿良笑道:「別怪我說得含糊,不是故意與你賣關子,實在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礙,尤其是這化外天魔,對付起來,越是天才越無力。當然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寧丫頭你就是例外。可一旦與你說了,反而不妥,不如順其自然。」

寧姚點點頭。

之所以詢問化外天魔,是因為她還是擔心陳平安未來的結金丹、生元嬰。至於她自己,好像沒什麼隱憂,躋身金丹境和元嬰境,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寧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難。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個天機:「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並不輕鬆,與劍氣長城是不一樣的戰場,慘烈程度卻相仿。西方佛國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厲鬼,匯聚如海,你說怪誰?」

寧姚說道:「人?」

阿良說道:「人生識字始憂患。那麼人一修道,當然憂慮更多,隱患更多。」

寧姚疑惑道:「阿良,這些話,你該與陳平安聊,他接得上話。」

阿良笑道:「就不給他加擔子了。寧丫頭你聽過了就忘,所以與你聊才是對的。」

阿良雙手手心擰轉著一枚似玉實石的素章,並無文字雕琢,緩緩道:「修行一事,終究為天地大道所壓勝,加上修行路上,習慣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給,只收不放,當然後患無窮。先賢們登山修行,飲鴆止渴,是不喝不行。我們這些後輩,只是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經是兩個人了。所以才會有了那麼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這可是老人們真生氣了,才會忍不住罵出口的肺腑之言。不過老人們,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以後的年輕人,能夠證明他們的氣話是錯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認的,書是要讀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飯更是要吃的!」

寧姚說道:「你別勸陳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證不多喝,但是得喝。賣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幫著二掌柜證明清白。」

今天的寧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飯,都是家常菜。

陳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沒客氣,坐在了主位上,笑問道:「左右是你師兄,就沒來過寧府?」

陳平安無奈道:「提過,師兄說先生都沒有做客寧府,他這個當學生的先登門擺架子,算怎麼回事。一問一答之後,當時城頭那場練劍,師兄出劍就比較重,應該是責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與左右說,到時候你會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於預先落座了,他這個當學生的,敢不落座陪著?先生哪怕不在身邊,要在心中啊。」

陳平安覺得有道理,深感遺憾。就大師兄那脾氣,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與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還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嬤嬤埋怨道:「姑爺是實誠人,沒你阿良那麼多彎彎腸子。」

阿良趕緊舉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罰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煉霜瞪了眼阿良,沒搭理,只是幫著寧姚和陳平安分別夾了一筷子菜。

她一個糟老婆子,給人喊姑娘,還是當著小姐姑爺的面,像話嗎?

阿良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免有些傷感。記得自己剛剛認識白煉霜那會兒,她好像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著,女子純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練氣士,很吃虧的。劍氣長城的劍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難辨認出真實年齡。

擔任寧府管事的納蘭夜行,在初次見到少女白煉霜的時候,其實相貌並不蒼老,瞧著就是個四十齣頭的男子,只是再後來,先是白煉霜從少女變成年輕女子,變成頭有白髮,納蘭夜行也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境,容貌一下子就顯老了。其實納蘭夜行在中年的時候,用阿良的話說,納蘭老哥你是有幾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緊俏貨!

年輕時候姿容極佳的白煉霜,雖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劍修眾多、武夫稀罕的劍氣長城,早先還是很不愁婚嫁的。只是白煉霜眼界高,武道資質極好,也沒瞧上哪位劍仙男子,年復一年,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嬤嬤。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納蘭夜行,還有姜勻那小子的爺爺,就是叫姜礎綽號石子的那個,他與你差不多歲數,再有好幾個現如今還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見著了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怕得要死,都不怎麼敢說話,回頭相互間私底下碰頭了,一個個相互罵對方不要臉,姜礎尤其喜歡罵納蘭夜行老不羞,多大歲數了,前輩就乖乖當前輩。納蘭夜行罵架本事那是真稀爛,慘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經親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著姜礎睡著了,潛入姜家府邸,去打悶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暈,再幾棍子打臉,一氣呵成,棍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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