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居中武夫

劉羨陽就真的只是回鄉看一下,看完之後,就要乘坐落魄山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無法直達老龍城,需要在寶瓶洲中部一處梳水國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轉——沿著那條走龍道南下。

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修士,早已從書簡湖搬遷到了鰲魚背,算是與落魄山最早締結盟約的一座仙家勢力。

昔年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如今的島主劉重潤,親自暫任渡船管事,一條渡船沒有地仙修士坐鎮其中終究難以讓人放心。

阮秀在牛角山渡口為劉羨陽送行。

龍舟巨大,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銀山,看得劉羨陽感慨萬分,早年三人,最想掙錢的,其實不是顧璨,是陳平安才對。不過與顧璨那種想掙錢也早早想好如何花錢不太一樣,陳平安就是窮怕了,只有每天可以掙著錢,無論多少,家底哪怕只是比昨天多出一枚銅錢,才能讓不安穩的日子變得安穩,讓安穩的日子變得更安穩。

這次回鄉,劉羨陽多是在走門串戶,與那些留在小鎮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拉家常,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穿開襠褲的孩子們,一年一年長大成人,各有婚嫁,見著了劉羨陽也未必認識,那些個昔年的同齡人,忙著在州城那邊做生意,所以劉羨陽真正能夠與人說上話的機會不多了,而且以後註定會越來越少。

如今與老人閑聊,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馬苦玄,在家鄉買下許多山頭的大地主陳平安,莫名其妙成了龍子龍孫的宋集薪,還有在州城那邊與官老爺們一起做大買賣的董水井,都是小鎮百姓聊得最多的話題人物。

而且這些把苦日子熬出頭的老人,好像都特別喜歡稱讚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風水,說半點不比那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

劉羨陽喜歡聽老人們念叨這些家長里短,尤其是一些個早先與泥瓶巷不熟的老人,說起那個陳平安,好像就是每天看著長大的自家晚輩似的,讓劉羨陽聽得很樂和。確實,在待人接物這方面,尤其是與長輩打交道,陳平安從小就比較擅長,平時話不多,可在路上見著了人,都會主動招呼,從不會亂了輩分,哪怕對方不理睬,斜眼都不給,下次見了面,陳平安還是會規規矩矩稱呼一聲。

有些發跡,驟然富貴,是靠命好,羨慕不來。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積月累的點點滴滴,好像可以隨便學,又好像學不來。

劉羨陽等待龍舟渡船停岸,還需要卸貨裝貨,如今龍舟的買賣,與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關係,這是許多小鎮百姓都無法想像的天邊事了。

劉羨陽突然笑問道:「山上那個叫謝靈的孩子,相貌挺清奇。」

話裡有話,從來是小鎮風俗。

阮秀嗯了一聲,說道:「就是個孩子。」

劉羨陽有些幸災樂禍。

阮秀說道:「你管不住顧璨的。」

劉羨陽點頭道:「撐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頓,顧璨不還手,改不了小鼻涕蟲的根本心性,這一點,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沒想著怎麼管他。這小王八蛋總算剩下點良心,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

阮秀與劉羨陽是舊識,劉羨陽其實比陳平安更早進入那座龍鬚河畔的鑄劍鋪子,而且擔任的是學徒,還不是陳平安後來那種幫忙的短工。燒造瓷器也好,鑄劍打鐵也罷,好像劉羨陽都要比陳平安更快入鄉隨俗。劉羨陽如同鋪路,有了條路可走,他都喜歡拉上身後的陳平安。

人生路上,許多人都願意自己朋友過得好,只是卻未必願意朋友過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劉羨陽不是這樣,陳平安也不是,這大概就是兩個性情大不相同的人,為何能夠成為真正的朋友,並且在雙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反而更是朋友。

阮秀一手捧綉帕,拈起一塊桃花糕,問道:「沒去泥瓶巷與她打聲招呼,聊幾句?」

劉羨陽感慨道:「少年時的愛慕欣欣焉,回頭再看,就是美好的懷念。」

等到劉羨陽感慨完畢,阮秀已經吃完一塊糕點,又拈起一塊杏仁酥,說道:「你與我爹聊了什麼,我爹好像挺高興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阮師傅喝酒,我罵陳平安。」

阮秀哦了一聲。

劉羨陽倒也不算騙人,只不過還有件正事,不好與阮秀說。陳淳安當年出海一趟,返回之後,就找到劉羨陽,要他回了家鄉,幫著捎話給寶瓶洲大驪宋氏。劉羨陽覺得讓阮邛這位大驪首席供奉兼自己的未來師父去與年輕皇帝掰扯,更合時宜。那件事不算小,是關於醇儒陳氏會支持大隋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但是大驪建造在披雲山的那座林鹿書院,醇儒陳氏不熟悉,不會在文廟那邊多說一字。

劉羨陽當時有些疑惑,便坦然詢問,不知亞聖一脈的醇儒陳氏,為何要做這件事情,就不擔心亞聖一脈內部有非議嗎?

劉羨陽的這份隱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中土文廟的一位副教主,無論是境界,還是輩分,都與陳淳安不相上下,簡而言之,陳淳安是名動天下的醇儒,是亞聖一脈的頂樑柱,但陳淳安在亞聖一脈的文脈道統當中,言行還是會有很多的束縛。

陳淳安當時好像心情不錯,與劉羨陽說這是自己與陳平安做的一樁讀書人買賣,若是陳平安只靠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敢這麼與他陳淳安說大話空話,那就有些不善了。最後在那腳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陳淳安拍了拍劉羨陽的肩膀,老先生與年輕人說了一句新鮮言語,說:「我們這些讀書人,不必恥於談利益,心中務虛要高遠,手頭務實要厚重,讀書人要走出書齋,走在老百姓身邊,講些沒讀過書的人也都聽得懂的道理。」

劉羨陽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話:「我們讀書人的同道中人,不該只是讀書人。」

陳淳安大為欣慰,撫須而笑,說:「我們醇儒陳氏的家風學風,還是相當不錯啊。」

阮秀突然說道:「說了已經不挂念太多,那還走那條地下河道?直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又不是沒有。」

劉羨陽雙手搓臉頰,說道:「當年小鎮就那麼點大,福祿街、桃葉巷的好看姑娘,看了也不敢多想什麼,她不一樣,是陳平安的鄰居,就住在泥瓶巷,連我家祖宅都不如,她還是宋搬柴的婢女,每天做著挑水做飯的活計,便覺得自己怎麼都配得上她,要真說有多少喜歡,好吧,也有,還是很喜歡的,但是沒到寤寐思服、抓心撓肝那份兒上,一切隨緣,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阮秀問道:「劍氣長城,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劉羨陽想了想:「是一個什麼都少、唯獨劍修很多的地方,修行,生死,在劍氣長城那邊,好像都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情。所以在那邊,酒鬼也多,劍修和劍仙畢竟都喜歡喝酒。甚至可以說,印象中,劍氣長城是我家鄉之外,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個地兒。」

阮秀點了點頭。

劉羨陽臉色彆扭,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道:「阮秀,我與你認識很早,對吧?我們關係也很好,對不對?只是有些話,我真不好多說什麼,陳平安,你,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只能在某件事上,盡量不說那些你可能比較想聽的言語。」

阮秀抬起頭,望向劉羨陽,搖搖頭:「我不想聽那些你覺得我想聽的言語,比如什麼阮秀比寧姚好,你與我是比寧姚更好的朋友。」

劉羨陽如釋重負,笑了起來:「阮姑娘畢竟是阮姑娘。」

阮秀說道:「我方才這麼問,除了好奇如今劍氣長城是怎麼個樣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要是因為有寧姚在的緣故,他過得很好,我與他是朋友,當然也會很高興。」

劉羨陽剛要順著阮秀的言語多聊幾句,說陳平安那小子在劍氣長城是如何的如魚得水,卻突然打住,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千萬別多嘴。

劉羨陽再過幾年,下一次重返家鄉,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關於此事,在劉羨陽登山後,阮邛與嫡傳和記名弟子都講明白了,只是劉羨陽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次,是在開山大弟子董谷之後,還是直接丟到謝靈之後,阮邛沒說,劉羨陽沒問,就成了如今龍泉劍宗許多記名弟子茶餘飯後的一樁趣談。宗門上下,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氣,只要練劍心誠,言語忌諱不多。關於劉羨陽的修行境界,更是猜測頗多。畢竟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劍修不多。

阮秀好奇問道:「為什麼還是願意回到這裡,不在醇儒陳氏練劍修道?我爹其實教不了你什麼。」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太會照顧別人,不太擅長照顧自己,我離得遠了,不放心。」

「我不放心陳平安。」阮秀輕聲念叨了一句劉羨陽的肺腑之言,笑了起來,收起了綉帕放入袖中,沾著些糕點碎屑的手指,輕輕拈了拈袖口衣角,「劉羨陽,不是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的,可能以前還好,以後就很難很難了。」

劉羨陽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陳平安。」

阮秀笑眯起眼,裝傻。

老龍城藩王府邸,書房。

書案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