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翻老皇曆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撐起一把陰涼大傘的老槐樹,沒了;鐵鎖井被私家圈禁起來,讓老人們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著了;神仙墳少了好多的蛐蛐聲;一腳下去吱呀作響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了;所幸春天裡猶有桃葉巷的一樹樹桃花,深紅可愛,淺紅也可愛。

人生有聚終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舊學塾那邊,聚攏了許多離鄉之後的返鄉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書院之前,約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學塾,也沒太多說頭,就是去那邊看看、坐坐。

董水井託人找縣衙戶房那邊的胥吏,取來鑰匙幫忙開了門。尋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個稱呼,可是董水井販賣的糯米酒釀,早已遠銷大驪京城,據說連那如鳥雀往來白雲中的仙家渡船,都會擱放此酒,這是誰都瞧得見的滾滾財源。

四個曾經在此求學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來,扁擔、水桶、抹布這些物什,都是從李槐祖宅裡邊拿來的,石春嘉手挽籃子,抹布就裝在裡邊。林守一當年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吃穿不愁,不太有機會做這些活計,今天也想要挑水,結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處,那邊我更熟悉些。所以兩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湊近了身邊的石春嘉一路閑聊。

兩人的家族都遷往了大驪京城,林守一的父親屬於升遷為京官,石家卻不過是有錢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鄉來的土財主,渾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並不順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話,因先前那次在騎龍巷鋪子人多,便是開玩笑,也不好多說,這會兒只有林守一在,她便敞開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說家裡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豬頭都找不著廟,便去找了林守一的父親,不承想雖不至於吃閉門羹,也只是進了宅子喝了茶敘過舊,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親,擺明了不樂意幫忙。

石春嘉嫁為人婦,不再是早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羊角辮小丫頭,但是之所以願意開門見山聊這些,還是願意將林守一當朋友。父輩怎麼打交道,那是父輩的事情,石春嘉離開了學塾和書院,變成了一個相夫教子的婦道人家,就越發珍惜那段蒙學歲月了。

能夠與人當面牢騷的言語,那就是沒在心底怨懟的緣故。

林守一也沒有為自己父親和家族遮掩什麼,說道:「我爹是什麼性情,我家是怎麼個光景,你還不清楚?當年同窗,誰敢去我家玩耍?寶瓶當年膽子大不大,你看她去過我家幾次?」

林家門風,早年在小鎮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歡與外人講人情。林守一的父親,更奇怪,在督造衙門做事,清清爽爽,是一個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個人;面對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個人。那個男人幾乎與任何人相處,都處處拎得太清楚,因為做事得力的緣故,在督造衙署口碑絕好,與幾任督造官都處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門同僚的交口稱讚之外,林守一父親身為家主,或是父親,就顯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當年遠遊大隋書院,寄給林守一的家書,內容從來簡明扼要,好似算賬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動四方,連大驪官場那邊都有了偌大名聲,可那個男人,一直好像沒這麼個兒子,從未寫信與林守一說半句「得空回家看看」的言語。

石春嘉記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連我幾個朋友都聽說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傳到那大驪京城,說你定然可以成為書院賢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還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相貌又好……」

說到這裡,石春嘉側過身,打量著一襲青衫的林守一:「喲,還真俊,以前真是半點瞧不出,成天板著個臉,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討喜。」

林守一說道:「這種話,有本事當著邊文茂的面說。」

石春嘉笑道:「我也沒說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搖搖頭,沒說什麼。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會兒吧,學塾就數你和李槐的書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沒兩樣,李槐是不愛翻書,一看書就犯困,你是翻書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這種小事,你還記得?」

石春嘉反問道:「不記這些,記什麼呢?」

林守一點頭道:「是個好習慣。」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若是京城有事,我會找邊文茂幫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伸手指了指林守一:「從小就你說話最少,念頭最繞。」

林守一哪裡需要有求於邊文茂?

這種幫人還會墊台階、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獨有的溫柔和善意了。

在學塾那邊,李槐一邊打掃,一邊大聲朗誦著一篇家訓文章的開頭:「黎明即起,洒掃庭除!」

遙想當年,每個清晨時分,齊先生就會早早開始打掃學塾,這些事情,從來親力親為,不用書童趙繇去做。

董水井笑著接話道:「要內外整潔。」

石春嘉抹著桌案,聞言後揚了揚手中抹布,跟著說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

不遠處林守一微笑道:「必親自檢點。」

林守一仔細擦拭著窗欞,山下求學,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嘗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邊文茂,也回到了這座槐黃縣城,小鎮屬於縣府郡府同在,邊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訪一趟寶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邊家與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屬於大驪清流,只是邊家比起傅家,還是要遜色很多。不過傅家沒曹、袁兩姓那般鐘鳴鼎食,終究不屬於上柱國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龍泉首任縣令吳鳶的文秘書郎,很是深藏不露。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屬於就地升遷的青瓷郡主官,其餘兩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寶溪郡則被傅玉收入囊中。

邊文茂願意投帖寶溪郡守府,卻不敢去青瓷郡衙門拜訪,這就是上柱國姓氏積威深重使然了。

事實上傅玉雖然如今與袁家嫡孫品秩相當,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議事,別說傅玉,便是刺史魏禮,面對那位袁郡守都不輕鬆。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關鍵。

於祿和謝謝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後趕來學塾這邊,挑了兩個無人的座位。

他們兩個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外鄉學子,只是不比李槐他們跟齊先生這麼親近。他們作為盧氏遺民流徙至此,只見到了崔東山,沒能見到創辦山崖書院和這座小鎮學塾的齊先生。

很湊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遊,他們沒有去學塾課堂落座,宋集薪在學塾那邊除了趙繇,跟林守一他們幾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帶著稚圭去了後院,他坐在石桌那邊,是齊先生指點他和趙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樣,站在北邊柴門外邊。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過桌面。不知道那個下棋總輸給自己的趙繇,如今遠遊異鄉,是否還算安穩。

宋集薪轉過頭,望向那個閑來無事正在扳彎一枝柳條的稚圭。

稚圭踮起腳尖,輕輕搖晃樹枝。

宋集薪看著她那張百看不厭更喜歡的側臉,恨不起來,不願意,捨不得。

稚圭轉過頭,好似完全忘記了那天的開誠布公,又變成了與宋集薪相依為命的婢女,鬆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搖頭。

除了李槐、宋集薪這兩撥人之外,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官場大人物大駕光臨。勤政務實的袁郡守,風流不羈的曹督造。都沒有攜帶扈從,一個是故意不帶,一個是根本沒有。

事實上,這兩位皆出身上柱國姓氏的同齡人,都曾是大驪京城舊山崖書院的學生。不過與亡國太子於祿差不多,都不曾親眼見過齊先生,更沒辦法親耳聆聽齊先生的教誨。

曹督造斜靠窗戶,腰間系掛著一隻硃紅色酒葫蘆,是尋常材質,只是來小鎮多少年,小酒葫蘆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漿可人,是曹督造的心愛之物,千金不換。

見著了那位脫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驚訝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轉,腳不離地,屁股不貼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暈頭,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這槐黃縣往返一趟,得耽誤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與你言語,比較耽誤事。」

大驪袁、曹兩姓,如今在整個寶瓶洲,都是名氣最大的上柱國姓氏,理由很簡單,一洲版圖,張貼的門神,半數是兩人的老祖宗。槐黃縣境內的老瓷山文廟、神仙墳武廟,兩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間酒壺,抿了一小口,眯起眼,彷彿每當喝酒時,便是人生圓滿時分。

袁郡守站姿筆挺,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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