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里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在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里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麼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殼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麼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嗎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還有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麼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工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麼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殼兒,瞧著不大,咋個這麼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嘆了口氣:「山主咋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嘛,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吧。」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麼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彆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陳靈均離開後,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獃。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皇曆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御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給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的,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御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御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盪,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麼捧著自己,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獃子元來,因為大獃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傢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鎚子嘛。

什麼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麼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麼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麼山來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往渡船一層溜去,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麼客氣幹嗎,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污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嶽地界上岸,還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復百年,一直歌舞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條。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越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摺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如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