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開陣

劍氣長城的天幕雲海之上,道家聖人起身,向來者恭謹行禮,打了個稽首,然後笑道:「難得難得。」

陳清都笑道:「居高望遠,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見風景更好。」

大概客氣話聊完,便無話可說了。

這位難得大駕光臨雲海之上的老大劍仙,便只是望向南方的喧囂戰場。

這位道門老神仙突然問道:「那位年輕隱官似乎對貧道有些成見?」

陳清都說道:「他對整個道家都有些意見,並非針對你一個人。其實他也知道如此不妥,只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更改。」

總有那麼些怪人,針對自身的言語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獨針對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長長久久,難以釋懷。這樣的人,其實老大劍仙見過不少。遠的不去說,近的就有左右,當然還有龐元濟。

道家聖人抬了抬袖子,開始掐指算卦,道人不願私底下如此作為,只是既然老大劍仙露了面,便再無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後:「不承想還有這麼一樁天大恩怨纏身,難怪難怪。」

這位道家聖人是整座劍氣長城最為遠離紅塵的那個,真真正正做到了清凈修為,別說是劍氣長城的事務,便是自家道門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沒人會來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動找人。

這位負責替道門坐鎮劍氣長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脈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一樓,極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陳清都說道:「這麼多年,害你虛度光陰,難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辛苦了。」

道人趕緊打了個稽首:「惶恐惶恐。」

陳清都無奈道:「那小子若是見了你的面,估計你倆還真聊得來。」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搖頭道:「未必未必。」

陳清都已經不願意多說什麼,只是來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戰場。

道人突然咦了一聲:「咱們這位年輕隱官,竟然與那玄都觀的孫道長,還有些牽扯?」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早已劍術通神,又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承想這位孫道長,竟然會離開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則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陳清都笑道:「那道門劍仙一脈,還是有點東西的。那位孫道長,為人也是有點意思的。」

只要是提及劍一事,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有點東西」,那自然是很有東西了。

不然陳清都豈會吃飽了撐的,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說你劍術不夠高?左右只說劍術,其實早已是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了。

四把仙劍,最早便代表著天下劍道的四脈「顯學」。

龍虎山天師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一把,道老二擁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對外宣稱,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

事實上中土神洲讀書人的那把仙劍,本該屬於道門劍仙這一脈,於情於理,都該在玄都觀祖師堂供奉起來,只是這牽扯到一條極其複雜的淵源脈絡,加上玄都觀孫懷中又是那種俠氣多於仙氣的修道之人,始終不願仗勢將其取回。這才有了後來讀書人一劍破開黃河洞天的壯舉,再有了那句傳遍天下的「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觀,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

陳清都笑道:「不是『絕美絕美』?」

道人搖頭道:「這便俗了。」

有了三間店面的酒鋪那邊生意冷清,其實不光是這座鋪子,城裡邊所有的酒樓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婦孺,或是那些毀了本命飛劍、算不得劍修的男子,才會留在城中,何況城頭那邊大戰慘烈,少有人在這個時候花錢喝酒。

鋪子里兩個同齡人夥計,少年丘壠與少女劉娥,都有些奇怪,因為先前馮康樂一路飛奔過來,和鋪子裡邊那個年紀最小的同行桃板竊竊私語了一番,就一起跑遠了,等到再回來,兩個孩子已經鼻青臉腫,渾身塵土。落了座,馮康樂讓自己爹做了兩大碗陽春麵,與桃板兩人就光吃面,個子太小,雙腳離地,倆孩子還得直腰趴桌上吃。沒那醬菜,是因為桃板說不買酒水便沒那醬菜可吃,是鋪子的規矩。

劉娥坐到桌旁,笑問道:「怎麼回事?」

馮康樂悶悶不樂,埋頭吃面。

桃板憤憤道:「一幫小王八蛋罵咱們二掌柜沒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說了好些難聽話,欠揍不是?我和康樂就揍了他們一頓。」

劉娥打趣道:「到底是誰揍誰?」

馮康樂嗤笑道:「他們人多好不好,就咱們倆怎麼打,好漢走江湖,雙拳難敵四手,書上都這麼講,你這都不曉得?」

桃板越說越生氣:「最可氣的,是那些躲旁邊看戲的,一個個聽了二掌柜那麼多不收錢的故事,也不知道幫咱們搭把手。這夥人,更沒良心。」

劉娥忍住笑:「我去拿兩個雞蛋,你們自己拿著散瘀。」

桃板點點頭:「康樂,再讓你爹做兩碗陽春麵,咱們剛好一人一碗陽春麵,加個煎蛋,香得很。」

馮康樂湊過腦袋,小聲道:「別別別,咱們受了傷,晚點好,讓二掌柜瞧見了才最好。」

桃板問道:「幹嗎?二掌柜那麼摳搜一人,又不會送你錢。」

馮康樂嘿嘿一笑:「我多聽個故事唄。」

桃板白眼道:「然後說給那小丫頭片子聽?你啊,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著呢,家裡有錢沒錢,才重要。」

馮康樂笑道:「我家如今有錢。」

桃板默默吃著陽春麵。

馮康樂撓撓頭,輕聲說道:「桃板,你以後要是缺錢花,記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裡邊全是銅錢,如今沉得很哪,我都快要拎不動了!不過那些都是我的媳婦本,你等我什麼時候討媳婦了,記得還我啊。」

馮康樂與桃板什麼話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門外撒尿,結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門口掃帚旁睡著了,睡得比較死,結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著了,娘親就打得他屁股開花,他那叫一個嗷嗷哭啊。只是桃板聽到這個事情後,低著腦袋,竟然哭鼻子了,後來馮康樂才知道,桃板祖祖輩輩,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勞役,桃板一年到頭也見不著爹娘的面。

桃板突然笑道:「其實我也挺中意那小丫頭的。」

馮康樂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歡的。」

馮康樂跟著笑起來。

少年丘壠拿了兩個雞蛋過來,笑道:「記我賬上。」

桃板學那二掌柜豎起大拇指:「大氣。」

馮康樂點頭道:「我與二掌柜是鐵哥們,感情好得很,回頭讓他做個媒,把劉娥送你了。」

少年丘壠無言以對,少女劉娥滿臉通紅,一張臉龐羞惱得像是紅了的桃花。

隱官一脈的躲寒行宮,一直空空蕩蕩,今天卻多出了十餘人。

除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皆是孩子,小則四五歲,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男女皆有,出身有著雲泥之別,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錦衣玉食的豪閥子弟,也有市井巷弄里摸爬滾打的小泥腿子。

老嫗說道:「你們都是武夫坯子,以前咱們劍氣長城,武學宗師也有些,只是大多命不長久,很難活過百歲,武道一途,靠天賦,更靠後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裡去。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個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紀小,膽子大,稚聲稚氣道:「寧府的白嬤嬤,拳頭很硬的一個老婆娘。」

「對,我叫白煉霜,出身寧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嫗笑著點頭,一腳踹在了這個孩子的腹部,孩子倒飛出去,摔在地上,滿地打滾,最後整個人蜷縮起來,痛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白嬤嬤又問道:「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們聚在此地嗎?」

一個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臉色發白,顫聲道:「白嬤嬤,我想成為劍修,不想學武,練武沒出息的。」

白嬤嬤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輕輕一按,後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嫗瞥了眼地上那個比較嬌氣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只能說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為劍修,與能不能成為劍修,是兩回事。早年我也與你是差不多的想法,只是成為不了劍修,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強求不得。」

小女孩剛想要說話,白嬤嬤笑道:「不著急,一個月過後,想學武的,未必能夠留下,不想學的,說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白嬤嬤轉頭望向那撥神色拘謹卻眼神炙熱的孩子:「習武的資質,比起學劍是沒那麼重要,但只是相對而言。但是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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