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一個人

朱斂到了壓歲鋪子,嫌棄鋪子太久沒開火,灶台成了擺設,便讓裴錢去買些菜回來,說是做頓飯,熱鬧熱鬧。

裴錢憂心著去往玉液江的秀秀姐,不願意挪窩,想著等秀秀姐回來了再說。就說隔壁草頭鋪子每天都開伙,咱們去那邊蹭頓飯吃不就得了,酒兒小姐姐手藝還是不錯的,整條騎龍巷都聞得著飯菜香。朱斂沒答應,說一間鋪子有一間鋪子的人氣風水,飯菜可以蹭,人氣可帶不回,人氣哪裡來,無非就是飲食起居,有炊煙,有被褥翻曬,最好有點讀書聲,光有打算盤的聲響,不成事,天底下財運本就難留下,得靠一份人氣幫著收攏在家中。

裴錢沒轍,就數老廚子的規矩多、講究怪,道理還說不過他,只好帶上右護法小米粒,打算去不遠處街巷鋪子,買些野味、蔬菜回來。石柔心中愧且怕,總覺得朱斂是在敲打自己,嫌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沒能幫著落魄山掙著大錢,又壞了鋪子風水,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錢塞給裴錢,當時裴錢嘴上說「這哪成這哪成,記在鋪子賬上比較合適」,卻不等石柔收回錢袋子,便將一袋子銅錢收入袖中,一跺腳,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見外,下不為例啊」,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吆喝著呼嘯遠去,瞬間沒影了。

小鎮如今成了槐黃縣縣城,大街小巷,商鋪林立,許多鋪子開始販賣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賣出一件,動輒幾枚神仙錢,在新郡城那邊都能買下一棟宅子。其實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如今名氣不小,鋪子裡邊擺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貴,至少東西是真的,但就是因為貴了點,所以買的人不多,看的人不少。

來此遊歷的大驪學子絡繹不絕,會祭拜老瓷山、神仙墳的文武廟,遊歷西邊的眾多仙家山頭,去往披雲山,拜訪林鹿書院。至於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無非與負笈遊學的讀書人相比,將賞景路線反一下,桃葉巷的桃樹,杏花巷附近的鐵鎖井,騎龍巷賣糕點、果脯的壓歲鋪子,看似販賣雜貨、實則與仙氣沾邊的草頭鋪子,龍尾溪陳氏開設的新學塾,這些個地方,外鄉人往往都是必須要順路逛一遍的。

人來人往,不大的小鎮,熙熙攘攘。

朱斂去了灶房那邊,水缸里沒水,便尋了根扁擔,肩挑兩隻水桶,如今汲水,鐵鎖井是不成了,給圈禁了起來,大驪朝廷在小鎮新鑿了數口井,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煩,只是上了歲數的當地老人,總念叨著味兒不對,不如鎖龍井那邊挑出來的水甘甜。日子得過水得喝,就是不耽誤碎碎念叨,就像沒了那棵遮陰納涼的老槐樹,老人們傷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臉上掛鼻涕、穿開襠褲的孫子輩孩子們,不也過得十分歡快無憂?

壓歲鋪子一下子沒了人,石柔獨自坐在櫃檯後邊,有些不適應,便想著裴錢會買什麼菜回家,再想著朱斂稍後繫上圍裙、手持鍋鏟的下廚情景,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門外的黃昏餘暉,也像是腳步悠悠,一點一點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樣是落魄山名下的草頭鋪子,生意進賬,比起看似賬本更厚更瑣碎繁多的自家鋪子,其實要好太多太多,隨便賣出一件,便頂得上壓歲鋪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賈晟,如今也不愛拋頭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頸,把鋪子生意交給了兩個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輕人趙登高和乖巧伶俐的田酒兒。

賈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近成為落魄山藩屬的黃湖山那邊修行,不問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練氣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靜坐修行,遠離人煙,斷絕紅塵,所謂的下山歷練,不過是以他人人心砥礪自家道心。按照朱斂以前隨口與裴錢閑聊所說的,只在山上道場修行,無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夠有所成,但是極難大成,所以才有了靜極思動,主動走入紅塵中。

這樣遠離人間的山上神仙,聽慣了山風松子落的雲中客,按照朱斂的說法,心性如何?不如何。不說拳頭大小,境界高低,只說那心路長遠,山上光陰數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輩子走得更遠。心路遠不遠,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終究人少。

石柔覺得這番話,說得好沒道理,細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於自家那位年輕山主就比較另類了,從來沒閑著,放著這麼大一份家業不打理,一年到頭當甩手掌柜,在外邊遊歷的時日,遠遠多於在自家山頭待著享福、修行。

據說那座水運極佳的大山頭,之所以能夠被收入囊中,陳靈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與黃湖山,雙方一手交錢一手給地契,龍州刺史府、朝廷禮部和戶部記錄在冊,黃湖山就悄悄成了年輕山主名下的產業。對於一門心思想著有那麼座山頭的賈老道人,石柔不太親近,總覺得過於市儈了。

黃湖山的風水,可不簡單,也是你賈晟能夠覬覦的?

成為落魄山記名供奉前後,賈老道就是兩個人。之前,對石柔那是百般客氣,串門殷勤,沒話聊也要在這邊坐上許久,拐彎抹角套近乎,讓石柔都要頭疼;師徒三人皆成了記名供奉之後,賈老道便一次都不來壓歲鋪子了,石柔清楚,這是在跟自己擺架子呢,想著自己主動去隔壁那邊坐坐,說幾句捧場話,石柔偏不。

以前忙著擔驚受怕,萬事不多想,不知不覺過了這麼些年的安穩日子,終於讓石柔嚼出許多餘味來。

年輕山主買山頭,真是精明得一塌糊塗,從來大賺,還是悶頭掙錢不外露的那種。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貧寒少年,也沒讀過一天書,發跡過後,竟然從來沒有半點炫耀心思,實在難得,可要說山主小氣吝嗇,又萬萬不是,哪怕是在半點功勞都算不上的石柔這邊,也算極為大方了。那麼些山頭,都是年輕山主以極低價格收入,不但如此,黃湖山有現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併轉手交予落魄山祖師堂,硃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現成的一座大渡口,連包袱齋那些砸下許多神仙錢打造出來的仙家鋪子,一樣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斂挑水而返,前腳剛到,各挽一隻竹籃的裴錢和周米粒後腳就到了。

周米粒幫著生火,鼓起腮幫子對付吹火筒,裴錢一邊擇菜,一邊打趣小米粒悠著點,小心把整個灶台都給吹飛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燼在嘴裡,裴錢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著,說差點吃飽嘍。老廚子系了圍裙,用井水仔細清洗過了砧板,早已磨過了菜刀,準備大展手腳。

石柔想幫忙也幫不上,站在灶房門口那邊顯得有些多餘,又不好走開,就那麼杵在門口當門神。

其實石柔也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反正自己從來如此,她看著灶房裡邊的熱鬧勁兒,只是年關尚未到,便好像已經有了年味兒。

朱斂以刀切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裴錢站在一旁,讚賞道:「好刀法,老廚子你咋個不使刀對敵?」

朱斂頭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話,仗劍遠遊,不是更好看些?」

裴錢無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廚子你年輕的時候肯定也俊不到哪裡去,哪來這麼多花頭。」

朱斂說道:「就因為不俊,所以才要瞎講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豈不是更找不著媳婦?」

裴錢說道:「那你到底找著沒?咱倆在那個江湖上,輩分隔得太遠太遠,你名氣又不大,關於你的江湖事迹,我聽得不多。」

朱斂隨口道:「金團兒棗泥糕,你在南苑國京城那邊,不早就聽說過了?」

裴錢立即瞪眼輕聲道:「隔牆有耳,還是老江湖哩,這麼不謹慎!前邊我這小江湖,說了這啥國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腸子,你當時不糾錯就已經錯了,怎麼這會兒自己還來?」

朱斂點頭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後我一定注意。」

裴錢問道:「不知道種夫子和曹木頭今年趕不趕得回來?」

朱斂搖頭道:「難,讀書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鋪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錢又問道:「那今年春聯誰來寫?師父的祖宅、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竹樓,加上那些宅子,還要加上別處那麼多的山頭,好像要寫好多啊。」

朱斂笑道:「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大風兄弟都可以幫忙。」

裴錢皺眉道:「老廚子你幫忙,我勉強可以答應,但是鄭大風寫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嚇得不敢進沒事,可千萬別把那福氣財運都一併嚇跑了。」

朱斂說道:「大風兄弟其實內秀,除了下棋,寫字學問,都很好的。」

不過朱斂突然說道:「算了,還是不讓大風兄弟出力了。」

裴錢樂和起來。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著那根竹製吹火筒,一臉疑惑,裴錢坐在一旁嗑瓜子,小聲解釋道:「夸人內秀,其實就罵人長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廚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鄭大風的模樣,咧嘴笑了起來。落魄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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