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群山迴響

陳平安與隱官一脈劍修講了那壓勝一事,此中道理,劍修們都懂,只是陳平安舉了個例子,讓愁苗劍仙都覺得有嚼頭。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曾經到過年輕隱官的家鄉,在驪珠洞天隱藏身份,擺攤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他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一直就是飛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隱官大人,這種驚世駭俗的故事,早不說?早說了,他對隱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飛升境了,哪裡會是現在的元嬰境瓶頸。

在最向年輕隱官靠攏的最新六人小山頭當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資格按照悟性、成就來評點眾人,顧見龍的某些公道話,連郭竹酒都覺得別開生面,讓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僅次於她。玄參因為下棋的緣故,有了一個撒手鐧,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絕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袞上此山學此道太晚,又不夠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嬰境瓶頸。至於那個米裕劍仙,資質差,沒誠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陳平安又出門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頭事務,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腦袋,然後背起小竹箱飛奔出去。

小雪人看著誰,是關懷勉勵,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被郭竹酒美其名曰來自「小郭竹酒」的凝視與督促,誰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飛劍,小心狗頭不保。

師父今天還是這般走得慢,郭竹酒沒跑幾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問道:「師父,你最近走路為什麼這麼慢?是在修行嗎?」

陳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轉圓圈,始終面朝師父:「這一門通天大的學問,弟子不用學吧?學也學不來吧?」

陳平安說道:「誰都學得來,但是不用學。」

小姑娘既開心又犯愁。

陳平安在一處僻靜院落,拈出橫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張:「師父給你畫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勢圖。」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與小姑娘大致說些風土人情,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書上記載,道聽途說。

有一座觀道觀的東南桐葉洲,師父家鄉的東寶瓶洲,最多劍修遊歷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天下雪花錢出產地的皚皚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遠古戰場遺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動亂不已的西南扶搖洲,醇儒陳氏所在的南婆娑洲,林君璧的家鄉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著那幅地圖,感嘆道:「天圓地方唉。咋個不是天圓地圓,那麼師父在家鄉寶瓶洲,想要去遊歷那金甲洲便近了,哪裡需要繞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道:「因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後的新版圖,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聖人們新發現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湊出來,興許就是天大圓地小圓,好似圓套圓、月中月的場景了。」

在去往大隋山崖書院遊學途中,曾經小寶瓶就有此問,只是當時回答此問的,是近乎無所不知的崔東山。

然後崔東山取出了一隻水碗,一根剛剛攀折下來的翠綠樹枝,以及手裡隨便撿來的一塊石子,故作神秘,詢問眾人,關於天地,有何感想。可惜當時米飯煮熟了,燉魚也香氣瀰漫,便沒人搭理他。

崔東山便丟了石子,將那樹枝斜插在後衣領當中,倒了碗中水,與陳平安求了一碗米飯。

陳平安說要去找不知藏在哪裡發獃的龐元濟,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聲「得令」,飛奔離開。

郭竹酒回了大堂,氣氛依舊有些沉悶凝重。

師父在的時候,還好;師父不在的時候,就更加讓人喘不過氣來。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腳邊。

那件事情發生後,林君璧詢問隱官大人,是否可以將飛升境大妖邊境被斬殺於倒懸山之外的事迹,告知劍氣長城所有的劍修。不然長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動,萬一如洪水決堤,很容易影響整個戰局走勢。

陳平安卻只說:「沒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揚揚的議論,針對的只是他這個隱官大人,不是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那就暫時關係不大。

龐元濟坐在一處廊道欄杆上,怔怔無言。心事重重,無話可說。

聽到了腳步聲,龐元濟轉頭望去,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結果龐元濟等了許久,才等到那傢伙坐到身邊。

好像陳平安最近每次離開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舊,就是個慢字。

陳平安坐在一旁,遞過去一壺酒:「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很貴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

龐元濟搖搖頭:「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陳平安看著這個滿臉胡茬的傢伙,說道:「說些讓心裡痛快些的言語,不用顧忌什麼,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怨氣的,只是自己覺得沒道理,便只好忍著,其實沒必要如此。當自己是酒缸呢,攢著傷心事,能釀出美酒來?」

龐元濟說道:「你應該逛過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兩處的角角落落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可惜沒什麼隱秘機關,找不到什麼意外之財。」

龐元濟輕聲道:「但是你一定不會有我的那種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覺得,是我進入舊隱官一脈沒多久就發現了的。」

「什麼感受?說說看。」

陳平安揭開那壇酒的泥封,喝了口酒,說道:「我只管喝酒,聽你的牢騷。不用講道理,有些時候,發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道理。」

龐元濟神色恍惚,喃喃道:「兩處宅子,有一件多餘之物嗎?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裝飾物件嗎?什麼都沒有,我師父離開劍氣長城的時候,隱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錄檔案留下了。然後我獨自留在這邊,就只有一個感覺,好像師父這輩子就沒來過這座避暑行宮。我這段時間,就一直想,師父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想什麼,做什麼呢?她會不會也有傷心失望了又不能與人說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師父,就該是一直強大無敵,一次次殺妖,可我從來都不這麼覺得。」

說到這裡,龐元濟看了眼城頭,說起師父蕭愻,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劍仙。

兩處隱官行宮是如此寂寥,那麼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劍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劍氣長城這邊,也極少有人細究深思過老大劍仙在想什麼,有怎樣的感受。

陳平安環顧四周,點頭道:「被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宅子確實空蕩蕩的,這說明你師父蕭愻,很厲害。只有內心極其強大且自我的人,才會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當然,我也做不到。」

事實上,陳平安對於一個陌生環境的感受,要對某個陌生人感觸更早、更多。

只是話不能這麼聊。

龐元濟眼眶泛紅,仰起頭,深吸一口氣,慘然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對我師父破口大罵,最少也該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畢竟他龐元濟的師父,在戰場上,差點一拳打殺了這位年輕隱官的師兄左右,而且還是以一種最不光彩的偷襲方式出手。

一個人在最傷心處的自嘲,便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陳平安搖搖頭,喝著酒:「要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幾籮筐都不夠我說的,怎麼罵你們這對師徒都不過分。沒意思。總要容得下別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後,心累的還是自己,何苦來哉。」

陳平安繼續說道:「不談蕭愻最後叛變一事,她替劍氣長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於她為何叛變,說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為我是旁觀者。只不過當下與以後,劍氣長城許多劍仙、劍修,大多選擇忘記,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無心的,極少數是理解卻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計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龐元濟默不作聲。

陳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確有私心的龐元濟,依舊做著新隱官一脈的劍修事情,半點不比別人差。論事,你又沒虧欠劍氣長城半點;論心,你更沒有愧對師徒情分,還要奢望龐元濟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陳平安並不覺得龐元濟的修行之路,因為劍心不穩,好似鬼打牆,就這麼走到斷頭路了。

龐元濟苦笑道:「就算聽你這麼說,我心裡也沒好受半點啊。」

陳平安說道:「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龐元濟都不太想聽這個問題,定然揪心不舒心。

陳平安問道:「如果在蕭愻遞出那一拳之後,你可以立即殺掉她,你會怎麼做?」

龐元濟下意識學陳平安師徒雙手籠袖,垮著雙肩與精氣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反正橫豎都是難受,乾脆讓你更難受點。」

龐元濟很想說問過了,隱官大人你可以繼續忙碌去了。

不承想陳平安又道:「不如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龐元濟問道:「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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