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人,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於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晚。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早年遊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浮在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畫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於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係,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須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後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於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聖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遊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雲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鬥,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後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道:「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場,道:「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並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願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麼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當的。老大劍仙,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如果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那麼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都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後的浩然天下,安穩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麼想著死也不怕,後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然後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接著道:「我這般歲數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里,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麼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裡起了一點希望,那裡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里,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都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痴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後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道:「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遊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前,只是詢問一事,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願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養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一大堆。」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道:「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於這麼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於。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百年,當得起你我如此鄭重其事?」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後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後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東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嶽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台,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坯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後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節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裡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併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麼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做這種賠本買賣的吧?我劉羨陽是什麼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接著道:「你做什麼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就會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以為是在做那最對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塗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付對手,日子稀里糊塗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麼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如果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那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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