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溶溶月淡淡風

倒懸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門通往劍氣長城,如今開闢出更大的一道門,舊門那邊就少了許多熱鬧。

用那抱劍漢子的話說,就是喜新厭舊,傷透人心。

輩分極高的小道童依舊坐在那邊,在讀一本失意文人撰寫的閑雜書,伸手隨意拘了一把皎潔月色,籠在人與書旁,如囊螢照書。

上次被那個腦子被門板夾過,再被驢踢過的白衣少年噁心壞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湯寡水的《松間集》,硬是給那人說成了一部刪減版的艷情小說,害得他好幾天沒緩過勁來,看什麼書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樂趣,只能每天發獃。

只是接連忍著個把月不看書,實在無聊透頂,所以重新看書之後,直接拿了一大摞書籍放在身邊,不分晝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雖是神仙中人,看書卻慢而細緻,哪怕過目不忘,依舊喜歡經常翻到前面看幾眼。

守著大門另外一邊的抱劍漢子,懷捧長劍,溜達到了小道童這邊,一想到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將長劍擱放在柱子邊上,這才拎了壺酒,回到小道童這邊蹲著蹭書看。小道童只願意獨樂樂,又厭惡那些酒氣,轉過身,漢子便跟著挪窩。小道童與他當了好些年的鄰居,知道一個無聊的劍修能夠無聊到什麼地步,便隨那漢子去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書頁上的一句話,道:「這書中書生有點能耐,『山清水秀、天地靈氣盡付美人,我輩男子來此人間,不過是做些糟踐山川、辜負佳人的勾當』,這句話說得多好,圈畫起來,可以背誦。」

小道童習慣了這漢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書翻頁。漢子也不管小道童看書翻頁,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書,漢子嘆息道:「沒勁,半點葷腥滋味都沒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書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講那月黑風高、飛檐走壁的江湖演義小說。漢子看到精彩處,便多飲酒,只不過眼睛始終死死盯住書頁,一個字都不會錯過就是了,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外老天爺相中的書中小老天爺,其他武學奇才,一輩子都鑽研不透的絕世功法,給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給學會了。真是羨慕,可惜這套功法口訣一筆帶過,寫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試試看……

「看看,被我說中了吧,這種邋裡邋遢,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的糟老頭子,越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如何?被我說中了吧,老人果真對咱們這位小老天爺刮目相看。喲呵,大手筆!以畢生功力的一甲子內力灌頂,幫忙打通了任督二脈不說,還徹底洗髓伐骨了,好傢夥,這要是重返江湖,還不得天下無敵?」

書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顯暫時還算不得天下無敵,哪怕有了這天上掉來的一甲子內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過八十年內力,先前有那伏筆,通過書中路人提過一嘴,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風的大魔頭,已經修鍊出來了百年功力,內力精純,深不見底,打不過的。」

漢子揉著下巴,覺得有道理,又道:「那還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不過應該不會得手太快,畢竟故事才講到一半。」

小道童緩緩翻過一頁書,難得附和這個漢子:「急什麼,肯定會有的,不然根本沒法打。」

漢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道:「青梅竹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俠,相愛相殺的魔道美人,一個都不能少!」

估計那個不過是想著掙點柴米油鹽、紙張筆墨錢的寫書人,他自己都無法想像,書本刊印之後,會有這麼兩個看書之人。

而且雙方看書看得如此「粗淺」,偏偏還算有幾分真心的喜歡。

須知一位是師尊名諱都是天下忌諱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學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移山倒海,呼吸精氣,與天地同存。

一位是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參加過那場十三之爭,他這輩子所交盡豪雄不說,亦有紅顏知己是那女子劍仙。

只不過師承與家世都無比煊赫的小道童,離開家鄉的青冥天下,是來這邊歷練,磨礪道心。

而這漢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復一年守著兩人身後的這道大門。

小道童合上書,漢子急眼了,問道:「幹嗎?」

小道童說道:「緩一緩,這本書不錯,看慢些。」

書中有一幅場景,不寫山上不寫神仙,只寫江湖人,寥寥幾筆,便讓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小道童,如見畫卷。

雨後初晴,水上霧生,朦朧與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傑立船頭,無篙破水,漸近亭前,沿途折葦動有聲,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約醉後決生死。

漢子哀嘆一聲,後仰躺去,隨口問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小道童隨口答道:「習俗規矩也不少,跟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漢子問道:「道老二還沒找齊五百靈官?」

小道童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可泄露的天機,道:「估計還早。換個螺螄殼繼續做道場,並不輕鬆。」

漢子雙手做枕頭,換了個舒服姿勢,蹺起二郎腿,道:「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漢子望向那輪明月,道:「如我們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經給劍氣長城留下一番膾炙人口的言語,不會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麼大道。

如何熬夜?

苦兮兮地鍊氣煉劍,為下。

喝酒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澀,再無錢買酒,月色入杯不花錢,酒杯永遠不空。

至於何為上。

酒鬼賭棍們,大家都是男人,會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轉頭望向那個漢子,問道:「張祿,你就這麼沒勁?劍氣長城戰事吃緊,你真要執意返回城頭,陳清都也不會攔著你吧?」

名為張祿的漢子開始閉目養神,說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這心態,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張祿輕聲道:「隨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團如一盞書案燈火的皎皎月色,仰頭望向天幕,自語道:「天地間真滋味,唯靜者嘗得出。」

「你師尊教的?」

「雜書上看來的。」

「姜雲生,你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曉得,懶得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以後我會想你的,有機會就去你家鄉找你玩。」

「一個大老爺們對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話,你噁心誰呢?」

「你只是孩子模樣啊,大不到哪裡去吧。」

「張祿,你找抽?」

漢子轉了個身,竟是酣睡起來。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劍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於就只有這麼丁點兒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繼續看書。

可憐了那位劍仙邵雲岩。

做生意,掙銀子,不分晝夜。

每一枚神仙錢,都被譽為天底下最精粹的靈氣聚攏,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枚乾淨的神仙錢,難說。

一艘巨大渡船卸貨,換了一大堆劍氣長城的丹坊物資後,便離開了倒懸山渡口。

這是西南扶搖洲大宗門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鄉土氣,瓦盆。

據說山水窟的開山老祖,起於市井巷弄,只不過發跡之後,一輩子所做之事,就是與過往撇清關係,把山上日子過得宛如人間王侯,唯獨在給聚寶盆——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現出了原形。

一個渡船元嬰境管事站在渡船頂樓的觀景台上,默默掐指算賬。這趟倒懸山往返,最少可以掙七十枚穀雨錢,加上如今扶搖洲山下幾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運作得當,找對買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沒有可能。

山上也因為那幾件應運而生的仙家至寶,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爭了個頭破血流,已經死了好些個地仙不說,許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漸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礙於儒家書院的掣肘,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後,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牽線傀儡去較勁這麼和和氣氣了。

無論是山上山下,這麼耗費家底打來打去,對於山水窟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門而言,都是好事。

瓊林宗有錢,是因為北俱蘆洲劍修如雲,使得仙家門派更換極快,大勢一動,神仙錢自然而然就跟著滾動起來。

打算盤打算盤,珠子滾動,就是錢了。

至於皚皚洲劉氏,又是異類,與誰都能做買賣,許多樁買賣,根本已經不是錢財這個範疇了,掏了錢,掙來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換人。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皚皚洲劉氏與任何人做買賣,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證對方能掙錢,而且還真給皚皚洲劉氏做成了,並且成為一條雷打不動的家規,代代傳承下來。

老修士這趟倒懸山之行,收穫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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