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一任隱官

這一場戰事,極為急促短暫,規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一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顯而易見,妖族諸多關鍵軍帳,應該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整諸多策略的細節。

蠻荒天下並未立即展開下一輪攻勢,反而讓出了戰場上僅剩的三座山嶽。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個外鄉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後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殘敗不堪,其中一座山嶽先前被隱官一脈的劍仙洛衫、竹庵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個叛變劍仙最後的戰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一些個僥倖沒死的符籙一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又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嶽存亡掛鉤。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度,重新開啟護山大陣,拼了一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一劍是一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袂御劍去往一座山嶽。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盡量煉化山嶽,幫著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程荃御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你們今天之前,都是我願意換命的朋友啊!趙個簃,你說,以後你是不是也會背後捅我一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你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罵道:「宋彩雲怎麼會喜歡你這麼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一階段戰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帶著洛衫、竹庵兩個劍仙,一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創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在腰間別好摺扇,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間原本是風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左右坐在床邊,正以劍氣彌補被一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兇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禦隱官大人那一拳的後遺症。

不然對於一個煉劍本身就是淬鍊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言,身體傷勢再重,不至於讓一旁的董三更都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處牆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回,說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他對隱官這個晚輩一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而他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一個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陳平安,依舊是氣不過,繼續與陳清都大聲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迹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當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後,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一句話,是事後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麼算?

興許對於這位老大劍仙而言,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你師兄死不了」,然後這個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了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爭,就會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與當年同樣的修為境界,也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而是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琢,然後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琢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言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個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難,誰敢這麼往死里糟踐身為獨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後來的一場場大戰中,靠著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願正眼看他晏琢。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數次教他劍術,李退密只說自己一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琢哪裡想得到,等到李退密願意傳授自己劍術了,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言語了,現在老人就這麼死了,成了戰場上第一個戰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琢身邊,也沒勸慰什麼。這裡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一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著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麼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後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並不會就此多說什麼,拖著便拖著,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其罪當死,活著便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劍術不夠,積攢的戰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眾怒,又無法憑藉戰功護住一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他陳清都就跟著隱官一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問道:「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麼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問道:「有沒有礙著你們倆?」

陳平安打開摺扇,卻是幫著寧姚扇風,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覺點。」

那個剛要一屁股坐在寧姚那邊的董黑炭,停在那邊,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勢清奇。

不承想陳三秋坐在了晏琢身邊,范大澈坐在了董畫符身邊,疊嶂又坐在了陳三秋旁邊。

最後,所有人一起望向遠方,安安靜靜等待著下一場戰事。

龐元濟長久地獃滯無言。

被視為劍氣長城下一代欽定隱官的年輕劍修,劍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龐元濟身邊的劍仙坯子高幼清,獃獃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話。

高野侯來到龐元濟身邊坐下,只說了兩個字:「忍著。」

龐元濟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說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別這麼消沉下去,反而要爭取有朝一日,親自問劍隱官,讓她親口告訴你答案!」

龐元濟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隱官一脈從今天起,就算真正斷了香火。」

不承想兩人身後,有個悄悄來到此地的小姑娘,雙手抱胸道:「我來接過香火,就這麼說定了啊。」

龐元濟慘然一笑,轉過頭,問道:「綠端,當初為何不離開劍氣長城?郭稼劍仙,與那陳平安,其實都希望你離開。」

郭竹酒眼神明亮,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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