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鋪。

鋪子沒關門,只是沒有客人。

先前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和蔣去兩個長工少年,已經與金丹境劍修崔嵬一樣,秘密去往倒懸山,要跟隨崔東山一起去那東寶瓶洲。

如今在酒鋪幫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壠,少女叫劉娥,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叫桃板,都是疊嶂挑選出來的店夥計,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

其中桃板與那同齡人馮康樂還不太一樣,小小年紀就開始攢錢準備娶媳婦的馮康樂,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邊閑聊的丘壠和劉娥,見到了那個和和氣氣的二掌柜,依舊緊張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邊就是偷懶,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兩下,道:「客人都沒有,你們隨意些。」

只有桃板一個人趴在別處酒桌的長凳上發獃,怔怔看著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

陳平安坐在那張酒桌邊上,笑問道:「怎麼,搶小媳婦搶不過馮康樂,不開心?」

桃板悶悶不樂道:「二掌柜,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那種誰都看不出來的劍仙坯子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給我拎壺酒來,老規矩。」

桃板不樂意起身,喊道:「劉娥姐姐,去給二掌柜拿壺酒,別忘了收錢。」

陳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錢,遞給劉娥,說醬菜和陽春麵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來一壺酒和一隻白碗,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無聊賴,手指敲著桌面,說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想做什麼?」

桃板說道:「我也沒想好。」

陳平安喝著酒,不再說什麼。

桃板沒話找話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實好多人背地裡說你壞話,很多話,光是聽著就挺氣人的。來咱們這邊買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啊。你給說道說道?」

桃板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那些自己聽來的言語。

桃板見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氣,便氣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沒聾,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陳平安笑道:「在聽。」

東風吹起楊柳絮,東風吹落楊柳絮。

一樣的東風一樣的楊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麼。

只是這樣的道理,太沒勁,更沒必要念叨給一個孩子聽。

所以陳平安好似後知後覺,佯怒道:「這幫王八蛋,太氣人了。」

孩子躍躍欲試道:「咱們做點啥?」

陳平安懸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幫我干架還是幫我望風啊?」

桃板嘆了口氣,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時候,我嫌累,沒了客人,又嫌悶,咋個回事嘛。」

陳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個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這人真沒勁,說書先生也不當了,鋪子這邊也不愛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個啥。」

陳平安揮手道:「我花錢買了酒,該有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在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劉娥,立即去與馮叔叔打招呼,給二掌柜做一碗陽春麵。

陳平安悠悠然喝著酒。

沒來由想起了青鸞國獅子園柳老侍郎的那場劫難。

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最重名聲,所以最怕晚節不保。

崔東山說那些環環相扣的陰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長子柳清風的想法,小鎮同鄉人李寶箴只是照做而已。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後大街的大小酒樓,那條空蕩蕩的街道。

其實桃板所說的那些人、那些話,半點不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說,早就猜到了,就像陳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邊款刻字:世間人事無意外。

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生氣都很難了。

與那失望,更是半點不沾邊。

肯定有人曾經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見了公子哥陳三秋,諂媚討好卻無結果,便開始偷偷記恨起陳三秋來,二掌柜與陳三秋是朋友,那就便連陳平安一起記恨了。

也肯定有那劍修瞧不起疊嶂的出身,卻艷羨疊嶂的機遇和修為,便憎惡那座酒鋪的喧鬧嘈雜,憎惡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二掌柜。

還肯定有那曾經隨大流譏諷過晏胖子的同齡人,後來隨著晏琢境界越來越高,他們從俯視,輕蔑,變得越來越需要仰視晏琢,而晏琢又與寧府、與陳平安皆相熟,這撥人便要心裡不痛快,抓心撓肝。

肯定也有那在疊嶂酒鋪試圖與二掌柜套近乎攀關係的年輕酒客,只覺得好像自己與那二掌柜始終聊不到一塊兒,一開始沒多想,只是隨著陳平安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種實實在在切身利益的損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邊買酒飲酒了,還喜歡與他們自己的朋友,換了別處酒樓,一起說那小酒鋪與陳平安的風涼話,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飲酒滋味愈好。

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經裝樣子,與那些劍修蹲在路邊喝酒吃醬菜,突然覺得心裡不得勁兒,所以與同道中人,編排起那座酒鋪,越發起勁。

那座酒鋪越熱鬧,生意越好,在別處喝酒說那陰陽怪氣言語的人,環顧四周,哪怕身邊沒幾個人,卻也有諸多理由寬慰自己,甚至會覺得眾人皆醉,自己這般才是清醒,三三兩兩,抱團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經上說,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與那老話所說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還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聖人,或是諸子百家聖賢,世上任何一個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輕易否定,在我心頭打殺他人。

誰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離群。不可以只做,否則庸碌,最終吃虧是自己。

而真心認可一個人,就會很難。

陳平安如今的樂趣所在,根本不是與他們較勁,反而是得了閑暇,只要有那機會,便盡量去看一看這些人的複雜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經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著埋頭狼吞虎咽的桃板,陳平安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桃板不理睬。

陳平安喝著酒,有些想念家鄉。

年幼時,小鎮上,一個孩子曾經爬樹拿回了掛在高枝上的斷線紙鳶,結果被說成是小偷。

曾經一次在神仙墳遠遠看著同齡人嬉戲打鬧,有人被蛇咬了,那個孩子便趕緊靠著楊家鋪子那邊詢問、偷學、偷聽而來的草藥方子,幫著那個被蛇咬的孩子敷藥。

在那之後,再看到這個常年獨自一人,遠遠看著他們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罵得最凶的,丟擲泥塊最使勁的,恰恰就是這些同齡人。

當年陳平安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逐漸長大後,就會明白,原來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這不耽誤那些孩子,長大後幫著鄰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搶水。

也會有那淪為混不吝油子的年輕人,有些甚至運氣好,會成為福祿街、桃葉巷那幫有錢子弟的幫閑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機會,就瞪眼怒目,做兇狠狀。

哪怕如此,也還是不耽誤這些人當中,有人會得了賞錢,回了家,就領著衣裳寒酸破舊、腳拇指常年站在「門口外邊」的弟弟妹妹們,去小鎮鋪子,大手大腳,購買一大堆年貨回家。再讓爹娘做上一頓豐盛年夜飯,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還會為弟弟妹妹們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劍之類的小物件。

也有那種小時候就是壞心腸,長大後依舊如此的人,然後結婚生子,日子可以過,不算太好,一家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對錯是非而去爭吵,一家人的所有認知都很一致,似乎擁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當時哪怕陳平安成了窯工學徒,其實也還是不理解為何如此,後來是走過了很多江湖路,讀了不少的書上道理,才知道了緣由。

泥瓶巷的那個孩子,在當時對於自己的遭遇也會有大大小小的不開心,也會委屈。

但他只能一個人蹲著,搖頭晃腦,鬥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墳那邊,對著破敗的神像們,捏出一個個粗糙得不像話的小泥人。

也會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鄉野路上,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將枯枝當作劍,一路砍殺,氣喘吁吁,十分開心。

也會大半夜睡不著,就一個人跑去鎖龍井或是老槐樹下,只要看著天上的璀璨星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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