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陳平安睜開眼睛,幾乎一瞬間便有四把飛劍齊齊現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舊乖巧,松針和咳雷,終究是仿劍,雖然大煉,依然遠遠沒有這麼靈性。

小小屋子,有著最熟悉的藥味。

看那窗外天色,臨近黃昏。

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遠處劍氣長城的模糊氣象,再睜眼,陳平安收起飛劍,心神沉浸於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主要是巡視四座關鍵竅穴。

修士之戰,捉對廝殺,若是本命氣府成了那些類似戰場遺址的廢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損。

只是心神芥子剛剛現身,便有一條氣勢洶洶的火龍游弋而至,龍頭之上,站著那個金色小人,依舊身穿儒衫,除了佩劍,還有一部金色經書,只是變成了一顆小光頭。

金色小人站在火龍頭頂,使勁瞪著陳平安,蓄勢待發。

陳平安虛張聲勢道:「別罵人啊,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那顆小光頭還管這些?大罵不已。

陳平安總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對罵,只好裝聾作啞,畢竟有它幫著巡狩小天地,駕馭純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氣,不去干涉氣府靈氣的運轉,不然就陳平安這麼一場大戰過後,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氣與修士靈氣,雙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熱火朝天,那就會是雪上加霜,後患無窮。

水府里,靈氣已經徹底枯竭,壁畫上的水紋黯淡,小池塘已經乾涸,有些彩繪剝落,許多本就不穩固的水神畫像,越發飄搖渙散,其中好似被點了睛的幾尊水神,原本純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但是水字印、彩繪壁畫與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損,自然不是那種毫髮無損,而只是有機會修繕。

整座水府顯得有些暮氣沉沉,綠衣童子們一個個無所事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抬頭看著陳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們嘴上不抱怨,個個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陳平安只得與它們保證會盡量、儘早幫著添補家用,恢複這裡的生氣,綠衣小童們個個耷拉著腦袋,不太相信。

金色小人盤腿坐在龍頭上,朝那些綠衣童子一瞪眼,無精打採的小傢伙們立即起身恭送陳平安離開。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又開始騎著火龍,追著陳平安罵。

山祠和木宅兩處,也是與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當個縫補匠,靠著神仙錢和相對應的五行之屬寶物,慢慢填窟窿。

三處關鍵竅穴和本命物的受損,導致陳平安一跌就跌了三境,所以如今只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經過阿良修改過的劍氣十八停,已經再無關隘。

初一、十五佔據著兩座關鍵氣府,繼續以斬龍台砥礪劍鋒。

最早三縷「極小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只剩下最後一座,就像空宅子,虛位以待。

只等陳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和十五更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成為名副其實的劍修。

劍氣十八停最後一座關隘,之所以久久無法過關,關鍵就在於那縷劍氣所在竅穴,無形中成為了一處攔阻劍氣鐵騎的「邊關雄鎮」。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金色小人那顆小光頭,瞧著模樣還挺可愛。

不承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記神人擂鼓式,便吐出了一口濁氣和瘀血。

這麼記仇,跟誰學的?應該是學自己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吧。

陳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無礙。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嬤嬤笑道:「姑爺醒了?」

陳平安開了門,問道:「白嬤嬤,我睡了多久?」

白嬤嬤說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陳平安鬆了口氣,問道:「城頭戰事如何?」

白嬤嬤更樂了,道:「說來奇怪,先前擺出那麼大陣仗,等到真正攻城,依舊是小打小鬧,與之前兩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數,送死。」

陳平安「嗯」了一聲,轉身去搬了條長凳放在廊道中,與白嬤嬤一起落座閑聊。

白嬤嬤的言語,當然是寬他的心。

表面上,白嬤嬤輕描淡寫,只是幕後的真相,那種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白嬤嬤不可能毫無察覺。

幾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戰事,都是為了蓄勢。

那十四隻大妖的現身,絕不會只是陪著灰衣老者看幾眼劍氣長城。

白嬤嬤看著神色沉靜的陳平安,打趣道:「姑爺不著急去城頭?」

陳平安說道:「急不來,就不急。等我稍稍養傷,再找個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頭那邊幫忙,不然我在寧姚身邊,哪怕不會幫倒忙,也會比我的預期結果差上許多。最多兩天,容我恢複大半戰力,我就可以登上城頭。」

白嬤嬤點頭道:「也對,如今姑爺是蠻荒天下榜上前三的必殺之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惹來一兩隻大妖的注意。」

陳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躥得這麼高?蠻荒天下就這麼重視一個二境練氣士?懂了,真是用心險惡,分明是想要活活氣死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

白嬤嬤會心笑過之後,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幫著姑爺喂拳,應該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終究做不到納蘭老狗那麼心狠手辣。姑爺也是走慣了江湖,廝殺經驗豐富,其實輪不到我來憂心。」

陳平安搖頭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險惡,山上廝殺再慘烈,遠遠無法與劍氣長城這邊的攻守戰相提並論,在浩然天下,死了一個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別說是白嬤嬤憂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為怕,所以才會有事沒事,就多想些瑣碎的事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勾畫出一張棋盤,然後又在棋盤當中圈畫出一小塊地盤,輕聲說道:「如果說這麼大一張棋盤,對弈雙方,是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那麼那個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劍仙就是我們這邊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來投身戰場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盤上儘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張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盤,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鎮其中,勝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當時不是太倉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過早出城廝殺,恨不得蠻荒天下的畜生,從戰事開始到結束,都不知道劍氣長城有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說到這裡,陳平安取出養劍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習慣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劍仙與那灰衣老者的賭注,其實大有玄機。

甚至可以說,正是陳清都的那次押注,讓陳平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最終的對敵之策。

道理很簡單,陳平安到底有幾斤幾兩,老大劍仙一覽無餘,甚至有可能比大師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陳清都看待那個少年離真,一樣看得出大致的深淺。

所以陳平安瞬間瞭然,不用狠了心與對手換命。

也不該是想著求生,而是求勝。

至於離真,遠遠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想要的弟子,是某個徹底改換道心同時繼承全部劍意的嶄新「觀照」才對。身為蠻荒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對於嫡傳弟子離真的重視,至多是與劍氣長城的寧姚持平。

身為一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棄子,不去試圖在根本上改變困局處境,這很致命。

應當引以為戒。

先是死在北俱蘆洲的懷潛,後有死在劍氣長城下的離真。

一個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一個是蠻荒天下的天命所歸。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笑道:「偷偷喝幾口酒,肯定不多喝,嬤嬤莫要告狀。」

白嬤嬤神色和藹,緩緩道:「姑爺只要不喝醉,多喝些無妨。姑爺做事情,無論大事小事,總能讓人放心。」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了養劍葫。

姑爺這點小動靜,還不至於讓老嫗憂心,畢竟此次大戰,姑爺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體魄。那個郁狷夫,估計從今往後,只要與自家姑爺問拳一次,就要多雁撞牆一次了吧。

只是事後從納蘭夜行那邊聽聞,老嫗當下依舊心有餘悸。

白嬤嬤小聲問道:「天地劫難,何其兇險,姑爺為何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遊歷北俱蘆洲,對於雲海天劫,雷池造化,都不算太陌生,其實兩者運轉的大道根本,規矩相似,所以我應付起來,才不至於太過手忙腳亂。所以說很多時候,運氣,還是要講一講的,那場架,離真其實想得也不少,只是運氣不算好。話說回來,換成我是離真,在劍氣長城與人廝殺,早就該將『運氣』一事與『厭勝』一物,計算在內,說到底,離真還是太……年輕了。如果離真經歷過劍氣長城攻守戰之後,年紀再大點,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說到這裡,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

傾力出拳與遞劍,打殺離真,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個被托月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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