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唯恐大夢一場

今天酒鋪里酒鬼賭棍們人滿為患,和和氣氣,其樂融融,都在說那二掌柜的好話,不是說二掌柜這般玉樹臨風,有他大師兄之風,就是說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醬菜和陽春麵,應該是咱們劍氣長城的一絕了,不來此處飲酒非劍仙啊。

這讓某些人反而心慌,喝著酒,渾身不得勁兒,琢磨這會不會是某些敵對勢力的下作手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拙劣捧殺伎倆?於是這些人便默默將那些言語最起勁、吹噓最膩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記下,回頭好與二掌柜邀功去。至於會不會冤枉好人,誤傷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關便是,他們只負責通風報信告刁狀,畢竟其中還有幾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為可以一起坐莊押注坑人掙錢的道友。

城頭這邊,郁狷夫啃著烙餅,一手拎著水壺,眺望城頭以南的某處戰場,那裡多了好多的小坑窪。能夠從這麼高的城頭,看見那些地面上的坑坑窪窪,可以想像置身其中,只會是坑窪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時常來往於城頭,與少女朱枚算是半個朋友了,畢竟在邵元王朝這撥劍修里,最順眼的,還是愛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個金丹境劍修金真夢,其餘的,都不太喜歡。當然,郁狷夫的不喜歡,只有一種表現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與我打招呼,我也點頭致禮,你要想繼續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見的是前輩,就主動打招呼,點到即止,就這麼簡單。

我郁狷夫只是來砥礪拳法的,不是來幫著家族勢力拓展人脈的,何況郁家只與倒懸山還算有點香火情,與劍氣長城,八竿子打不著。

至於朱枚,大概早就覺得自己與郁狷夫是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憂愁,烙餅帶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裡邊的那些烙餅,早已殆盡,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這只不過是小小的憂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來劍氣長城淬鍊體魄,初衷是追尋曹慈的武學道路,夯實金身境,沒想到能夠遇到那個同樣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沒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劍氣長城,此地劍仙更加讓人心嚮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劍修,依舊會覺得相較於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一些可取之處,絕無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餅,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練拳。

練拳是天大事,註定是她郁狷夫這輩子的頭等事,可是偶爾偷個懶,想點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緊。

那位左右前輩的劍術,無愧「最高」二字。

劍仙孫巨源目睹過那場戰事的首尾。按照孫劍仙的說法,左右此次出劍,先是「力大無理」,硬生生將岳青劈落城頭,隨後不再拘束劍氣,岳青從頭到尾,還手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岳青不強,而是那把本命飛劍百丈泉的劍氣瀑布,聲勢大不過左右劍氣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飛劍雲雀在天,更是連落地的機會都不多。

不過孫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氣,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劍砍死,同時,也是給其他劍仙出手攔阻的台階和理由。可惜左右沒理睬好言勸說的兩位劍仙,只是盯著岳青以劍氣亂砸。不是真的雜亂無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劍氣太多,劍意太重。戰場上劍仙分生死,稍縱即逝,看不真切全部,無所謂,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開,許多險峻時分的劍仙出劍,往往就真的只是隨心所欲,靈犀一點,反而能夠一劍功成。

當時左右一言不發,但是意思很明顯,岳青之外其餘劍仙,遠觀無妨,言語無礙,唯獨近身之人皆敵手。

那兩位劍仙當時都快尷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長劍一劍斬下,大地開裂,溝壑頓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劍仙差點就得鉚足勁硬抗此劍。他只好呼朋喚友,又喊了兩位劍仙來助陣,但依舊是誰都不敢放手攻伐,萬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換劍尖所指之人,怎麼辦?

在岳青不得不傾力出劍之際,城頭之上出現了老大劍仙的身影,雙手負後,凝視著南邊戰場,好像與左右說了句話。

左右這才收劍。

孫巨源最後與郁狷夫感慨道,劍術如此高了,還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這左右,難不成是想要在劍氣長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當時好奇詢問,何謂一步登天?

只可惜孫巨源笑著不再言語。

郁狷夫站起身,沿著牆頭緩緩出拳,出拳慢,身形卻快。

走出約莫一炷香後,遇到了一位迎面走來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這就得先問過嘰嘰喳喳的耳報神朱枚答應不答應了。朱枚說這個少年,是那陳平安的學生,寶瓶洲人氏,姓崔名東山,按照輩分,算是文聖一脈的三代弟子,就是這崔東山好像腦子不太靈光,時好時壞,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對方筆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讓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不承想對方好像也是這般打算,剛好又對上路線,郁狷夫便再次更換路線,對方也恰好挪步,一來二去,那崔東山停下腳步,哭喪著臉道:「郁姐姐,你就說要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動了,不然我怕你誤以為我圖謀不軌,見著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說什麼,見他停步,就繞路與他遠遠錯身而過,不承想那人也跟著轉身,與她並肩而行,只不過雙方隔著五六步距離。崔東山輕聲說道:「郁姐姐,可曾聽說《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可有心儀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當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澀的一個,修為一事多費錢,我不願先生擔憂,便只能自己掙點錢,靠著近水樓台先得月,在先生那邊偷了兩本印譜、三把摺扇,又去晏家大少爺的綢緞鋪子,低價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當我是個包袱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腳步,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產的山上重寶,你靠著販賣印譜、摺扇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興隆,賣一百年,夠不夠買下那艘符舟?我看難。直說吧,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

只見那少年滿臉哀傷、無奈、苦澀,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種天底下最不一樣的豪閥女子,如今看來,還是一樣瞧不起雞零狗碎的辛苦錢啊。也對,鐘鳴鼎食之家,桌上隨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隻破裂不堪、縫縫補補的鳥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錢?」

郁狷夫搖頭道:「還不願意有話直說?你要麼靠著隱藏的實力修為,讓我停步,不然別想我與你多說一個字。」

郁狷夫剛要前行,崔東山趕緊說道:「我一門心思掙錢,順便想要讓郁姐姐記住我是誰,郁姐姐不信,傷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捨得生郁姐姐的氣。既然如此,我與郁姐姐打個賭,賭我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還得是願意掏錢買的,才算我贏你輸。若是我輸了,我就立即滾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見不著郁姐姐,輸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贏了,郁姐姐便花錢買下,還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卻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來:「郁姐姐是什麼人,我豈會不清楚?之所以能夠願賭服輸,可不是世人以為的郁狷夫出身豪門,心性如此好,是什麼高門弟子氣量大,而是郁姐姐從小就覺得自己輸了,也一定能夠贏回來。既然明天能贏,為何今天不服輸?沒必要嘛。」

郁狷夫臉色陰沉,道:「你是誰?」

少年委屈道:「與郁姐姐說過的,我是東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願賭服輸,我也敢賭,將你的物件拿出來吧。」

崔東山滿臉羞赧,低頭看了眼,雙手趕緊按住腰帶,然後側過身,扭扭捏捏,不敢見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對方腦袋太陽穴。只是對方竟然一動不動,好似嚇傻了的木頭人,又好像是渾然不覺,郁狷夫見狀立即將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極大收斂拳意,壓在了五境拳罡,最終拳落對方額頭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並且拳頭下墜,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幫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對於接下來一幕,還是大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對方深淺,但是內心會有一個高下的猜測,最高元嬰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劍氣長城,這少年的腳步、呼吸不會如此自如順暢。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躋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這五境武夫一拳,對方可躲,四境一拳,對方也可扛下,絕不至於受重傷,當然一時半刻的皮肉之苦,還是會有。

可郁狷夫哪裡會想到對方挨了一拳後,身體飛旋無數圈,重重摔在十數步外,手腳抽搐,一下,又一下。

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邊。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偽。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憐兮兮道:「郁姐姐,我差點以為就再也見不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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