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該住在哪裡,又有哪些細微處的考量和大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須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如何說,也無須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於是陳平安幫著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願意置身於劍氣長城的外鄉練氣士,所以給他選的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而劍氣不可太重。

裴錢就像一隻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娘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結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陳平安就沒話講了。

寧姚便帶著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後她自己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矩忌諱,然後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著陳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三個最早認識的那會兒吧?不過你現在處於修行的關鍵關隘,還是以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著點頭,道:「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盡量掩飾著。但是內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將我換成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時裴錢身上發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光事迹,言下之意,我當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節。陳平安也沒有細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曹晴朗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閑聊里,藏在街坊鄰居桌上的一大堆飯菜裡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著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雲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鍵是當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著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隻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著他,卻反常地不撂半個字狠話,當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後來陳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時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門口當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裡待著,只能悶悶地坐在台階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處,等著那位白衣背劍、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只要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時根本無法想像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娘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牆來這裡,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住?那個傢伙裝好人,幫著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裡?再說了,他是什麼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麼,他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後每逢過年過節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塗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害怕的,還不是這些最直白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他言語:「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乾淨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門神嘛。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年不是走街串巷賣物件的貨擔郎嗎?離著這兒不遠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了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傢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啊,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蕩,瞧見了地上有隻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是真心憐它哩,然後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著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你。沒我在,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幹嗎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對不起他們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麼頭七還魂啊,什麼清明節中元節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傢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捨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後這棟宅子就歸我了。」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然,曹晴朗怎麼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覺得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裡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此時陳平安帶著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歷像自己,至於性情秉性,其實看著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像。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著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後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心自己教錯,因為曹晴朗年紀太小,許多道理對於陳平安是對的,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自己佔據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麼一直牽掛著曹晴朗,以至於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里,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自己根本就不想將裴錢帶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著曹晴朗離開家鄉,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當時的裴錢那麼大一個孩子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的影子。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鸞鸞的,劉羨陽當時就是如何保護陳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酒鋪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說書先生時,少年言語最少,蹲在最遠處,卻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在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對話時,少年都略顯局促,但是眼神堅定,這讓陳平安決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時,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除了心嚮往之,心底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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