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劉景龍站起身,笑道:「太徽劍宗劉景龍,見過寧姑娘。」

寧姚笑道:「很高興見到劉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陳平安擱在頭頂的五指山,一頭霧水,稱呼上,有點嚼頭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跟著笑。

至於長椅上那壺酒,在雙手籠袖之前,早已經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邊。這對師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勸勸。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白首坐到了劉景龍那邊去,起身的時候沒忘記拎上那壺酒。

寧姚主動開口道:「我早年遊歷過北俱蘆洲,只是不曾拜訪太徽劍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劉景龍點頭道:「以後可以與陳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蘆洲,翩然峰的風景還算不錯。」

寧姚搖頭道:「近期很難。」

劉景龍說道:「確實。」

寧姚沉默片刻,轉頭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識正襟危坐。

寧姚說道:「既然是劉先生的唯一弟子,為何不好好練劍。」

雖然言語中有「為何」二字,卻不是什麼疑問語氣。

白首如學塾蒙童遇到查詢課業的教書夫子,戰戰兢兢地說道:「寧姐姐,我會用心的!」

寧姚說道:「劍修練劍,需問本心。問劍問劍,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於無言天地以劍問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將委屈放在臉上,只能小雞啄米,使勁點頭。不過寧姐姐說話,真是有豪傑氣概,這會兒聽過了寧姐姐的教誨,都想要喝酒了,喝過了酒,肯定好好練劍。

劉景龍並不覺得寧姚言語有何不妥。

換成別人來說,興許就是不合時宜,可是在劍氣長城,寧姚指點他人劍術,與劍仙傳授無異。更何況寧姚為何願意有此說,自然不是寧姚在佐證傳言,而只是因為她對面所坐之人,是陳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時因為雙方皆是劍修。

寧姚起身告辭道:「我繼續閉關去了。」

劉景龍起身道:「打攪寧姑娘閉關了。」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家裡還有些珍藏酒水,只管與納蘭爺爺開口。」

劉景龍愣了愣,解釋道:「寧姑娘,我不喝酒。」

寧姚笑道:「劉先生無須客氣,別怕寧府酒水不夠,劍氣長城除了劍修,就是酒多。」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寧姚伸出大拇指。

其實那本陳平安親筆撰寫的山水遊記當中,劉景龍到底喜不喜歡喝酒,早就有寫,寧姚當然心知肚明。

寧姚一走,白首如釋重負,癱靠在欄杆上,眼神幽怨道:「陳平安,你就不怕寧姐姐嗎?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見著了宗主,我都沒這麼緊張。」

陳平安笑呵呵道:「怕什麼怕,一個大老爺們,怕自己媳婦算怎麼回事。」

劉景龍突然轉頭望向廊道與斬龍崖銜接處,陳平安立即心弦緊繃,伸長脖子舉目望去,並無寧姚身姿,這才笑罵道:「劉景龍,好傢夥,成了上五境劍仙,道理沒見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壞水!」

劉景龍微笑道:「你跟我老實講,在這劍氣長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覺得我是個酒鬼?慢慢想,好好說。」

陳平安問道:「你看我在劍氣長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練拳,對吧,還要經常跑去城頭上找師兄練劍,經常一個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個時辰練氣,所以如今練氣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滿大街都是劍仙的劍氣長城,我有臉經常出門晃蕩嗎?你捫心自問,我這一年,能認識幾個人?」

劉景龍說道:「解釋得這麼多?」

陳平安啞口無言,是有些過猶不及了。

劉景龍起身笑道:「對寧府的斬龍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斬龍台已經見過,下去看看演武場。」

白首疑惑道:「斬龍台咋就見過了,在哪兒?」

陳平安笑道:「白長了一顆小狗頭,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寧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計較!」

陳平安跺了跺腳,道:「低下狗頭,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雞,低頭看道:「涼亭下邊的整座小山,都是斬龍台?」

陳平安已經陪著劉景龍走下斬龍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沒跟著去湊熱鬧,什麼芥子小天地,哪裡比得上斬龍台更讓少年感興趣。起先在甲仗庫,只聽說這裡有座斬龍台極大,可當時少年想像力的極限,大概就是一張桌子大小,哪裡想到是一棟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伸手摩挲著地面,然後側過頭,彎曲手指,輕輕敲擊,聆聽聲響,結果沒有半點動靜。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寧姐姐家裡真有錢!」

與陳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當中,劉景龍說道:「在甲仗庫,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號,別說是劍氣長城,我在春幡齋都聽說了。」

陳平安無奈道:「好事不留名,壞事傳千里。」

劉景龍說道:「此處說話?」

陳平安說道:「一般言語,不用忌諱。」

有納蘭夜行幫忙盯著,加上雙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劍仙窺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勢力聚攏的殺力。

除了納蘭夜行這位跌境猶有玉璞境的寧府劍仙,劉景龍本身就是玉璞境劍仙,身後更有宗主韓槐子與女子劍仙酈采,或者說整座北俱蘆洲,至於陳平安,有一位師兄左右坐鎮城頭,足矣。

劉景龍這才說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錢的學問,丟在地上白撿的那種,往往無人理會,撿起來也不會珍惜。」

陳平安神色認真,說道:「繼續。你一個劍氣長城的局外人,幫我復盤,會更好。」

劉景龍緩緩道:「開酒鋪,賣仙家酒釀,重點在楹聯和橫批,以及鋪子里那些喝酒時也不會瞧見的牆上無事牌,人人寫下名字與心聲。

「綢緞鋪子那邊,從《百劍仙印譜》,到《皕劍仙印譜》,再到摺扇。

「街巷掛角處的說書先生,與孩子們蹭些瓜子、零食。」

劉景龍說完三件事後,開始蓋棺定論,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頭最窮的練氣士,就是劍修,為了填補養劍這個無底洞,人人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一般,偶有閑錢,在這劍氣長城,男子無非是喝酒與賭博,女子劍修,相對更加無事可做,無非各憑喜好,買些有眼緣的物件,只不過這類花錢,往往不會讓女子劍修覺得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說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夠讓人來喝一兩次,卻未必留得住人,與那些大小酒樓,爭不過回頭客。但是不管初衷為何,只要在牆上掛了無事牌,心中便會有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牽掛,看似極輕,實則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異的劍仙,以劍氣做筆,落筆豈會輕了?無事牌上諸多言語,哪裡是無心之語,某些劍仙與劍修,分明是在與這方天地交代遺言。

「換成我劉景龍,去往那酒鋪飲酒之時,表面上是坐著老舊桌凳,喝著粗劣的酒水,吃著不要錢的陽春麵和醬菜,甚至是蹲在路邊飲酒,可真正與我為鄰者,是那百餘位劍仙、劍修的明志,是一生劍意凝聚所在,是某種酒後吐真言,更希望將來有一天,有後人翻開那些無事牌,便可以知曉,曾有先賢來過這一方天地,出過劍。

「當然,有了酒鋪,只要生意不錯,你這個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裡,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聽到最多的劍氣長城故事,讓你極快地了解劍氣長城這塊形勢複雜的棋盤。」

陳平安點頭道:「幫著寧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疊嶂姑娘拉攏生意。這才是最早的初衷,後續想法,是漸次而生。初衷與機謀,其實兩者間隔很小,幾乎是先有一個念頭,便念念相生。」

劉景龍笑道:「能夠如此坦言,以後成了劍修,劍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夠在我太徽劍宗掛個供奉了。」

陳平安問道:「沒勸一勸韓宗主?」

劉景龍苦笑道:「勸了,討了頓罵而已,還能如何?其實我自己不願意勸,是黃童祖師讓我去勸宗主,長輩所求,不敢推辭。」

先前劉景龍忘記長椅上的那壺酒,陳平安便幫他拎著,這會兒派上了用場,遞過去,道:「按照這邊的說法,劍仙不喝酒,元嬰境走一走,趕緊喝起來,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個境,同樣是仙人境了,再仗著年紀小,讓韓宗主壓境與你切磋,到時候打得你們韓宗主跑回北俱蘆洲,豈不美哉?」

劉景龍接過了酒壺,卻沒有飲酒,根本不想接這一茬,他繼續先前的話題,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頭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學問與本心,在浩然天下,讀書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請大家,篆刻印文與邊款,極少將印章與印文一併交由他人處置,所以你那兩百方印章,不管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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