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修道之人,不喜萬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歡在自己身邊發生意外。

嚴律、朱枚和蔣觀澄,有邊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鋪買酒,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他刻意為之。

嚴律的老祖,與竹海洞天相熟。嚴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陰沉,笑臉藏刀,擅長挑事拱火。朱枚的師伯,早年先天劍坯碎於劍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亞聖一脈學問熏陶浸染,最是喜歡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蔣觀澄性子衝動,此次南下倒懸山,隱忍一路。有這三人,在酒鋪那邊,不怕那個陳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陳平安下重手。如果陳平安讓自己失望,也就是說陳平安性子急躁,喜歡炫耀修為,比蔣觀澄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在本土劍仙孫巨源府邸涼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難當,連心高氣傲的嚴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沒有生氣。對於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對,這是傳授自己學問的先生,同時也是傳授道法的師父,紹元王朝的國師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開宗明義之言。況且人與棋子終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慾種種人之常情,若一味視之為死物,隨意操弄,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

事實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對於嚴律等人,撇開這次算計,確實稱得上坦誠相待,以禮相待,無論是誰向自己請教治學、劍術與棋術,林君璧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下之路,林君璧詳細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驕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極其鮮明之人,例如北俱蘆洲的林素,皚皚洲的劉幽州,寶瓶洲的馬苦玄。皆有可取之處,觀其人生,可以拿來砥礪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當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盤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萬法不可借,大勢不可取,唯有自己與那把本命飛劍,置身於險境當中。

先前在孫巨源府邸,林君璧就與邊境坦言,不想這麼早與陳平安對峙,因為確實沒有勝算,畢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歲。

對於陳平安尚且如此,對於寧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來源於他將十年後的自己,與今天的陳平安和寧姚做對比。或者說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於十年前的陳平安和寧姚。

這也是當初國師先生的第二句教誨,與人爭勝爭氣力,不願認輸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轉,希望找出一個可以幫助自己解圍的萬全之策。

至於為何林君璧如此針對或者說惦念陳平安,當然還是那場三四之爭的漣漪所致。儒家門生,最講究天地君親師,修行路上,往往師承最親近,早期會相伴最久,影響最深,一旦投身於某一支文脈道統,往往也會同時繼承那些過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與那個老秀才,積怨深重。早年禁絕文聖書籍學問一事,紹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為不遺餘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談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學宮副祭酒、祭酒,文廟副教主這條道路的國師,卻並無太多仇視怨懟。若是不談為人,只說學問,國師反而對其頗為欣賞,這讓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時寧姚說完那番話後,便不再言語。對於她而言,林君璧的選擇很簡單,不出劍,認輸;出劍,還是輸,多吃點苦頭。

寧姚不太明白這有什麼好多想的。

寧姚不喜歡這個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會講話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純粹。劍修練劍,一往無前,故意壓境,當真是半點不願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飛劍嗎?若說三教諸子百家,對劍修飛劍,指摘非議頗多,可以理解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為何連劍修本人,都不願意多拿出一點誠心誠意。所以對方出劍輸了之後,寧姚準備只說一句話,世間千萬神仙法,唯有飛劍最直接。若是不出劍便認輸,那麼連這句話都不用說。

其實除了林君璧,大街不遠處對峙兩人中的嚴律,也很尷尬。

至於劍氣長城這邊的守關第二人,龍門境劍修劉鐵夫,自然不會尷尬,反而開心得很,原因很簡單,他自封為劍氣長城仰慕寧姚第一人。此人成長於市井陋巷,卻生得一副厚臉皮,最早的時候就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混入寧府,比如跟崔嵬一樣,先成為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或是試圖去寧府打雜幫工,當個看門護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寧姚,劉鐵夫都漲紅了臉,低頭彎腰,遠遠跑開,一氣呵成,說自己遠觀寧姚一兩眼就心滿意足,要是離寧姚近了,就會臉色發白,手心冒汗,容易讓寧姚厭煩自己。

所以劉鐵夫大聲告訴嚴律,等那邊塵埃落定,咱倆再比試。至於嚴律聽不聽得懂自己的方言,劉鐵夫懶得管,反正他已經蹲在地上,遠遠看著那位寧姑娘,幾次揮手,大概是想要讓寧姑娘身邊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人挪開些,不要妨礙他仰慕寧姑娘。

對於那個外鄉人陳平安,劉鐵夫還是比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後打贏了齊狩和龐元濟,劉鐵夫覺得他依舊配不上寧姑娘,但既然寧姑娘自己喜歡,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沒辦法啊,打又打不過,只能找機會去了趟酒鋪,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無事牌後面寫下一句「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結果第二次劉鐵夫去喝酒,就看到那個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笑著朝他招手,說「咱們聊聊」。劉鐵夫二話不說,撒腿狂奔,之後又託人打聽,自己那塊無事牌有沒有被丟掉。得知沒有,就覺得那個陳平安還不錯。

寧姑娘喜歡的人,若是小肚雞腸,太不像話。

一個個從城頭趕來的劍仙,紛紛落在大街兩側的府邸牆頭之上。不但如此,在劍氣長城與城池之間的空中,分明還有劍仙不斷御劍而來。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寧姚抱拳道:「年少無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認輸。」

邊境鬆了口氣,不出劍是對的,出了劍,邊境就要擔心林君璧這個紹元王朝的未來劍道頂樑柱,會劍心崩潰在異國他鄉,到時候國師大人可不會輕饒了他邊境。與林君璧的思慮周密不同,邊境不會去想太多,只會揀選一兩條脈絡去考慮。他知道劍氣長城有個說法,寧姚是一種劍修,其餘劍修是另外一種。再者,寧姚多次出城廝殺,並且年紀輕輕就獨自遊歷過浩然天下,她絕對不是那種資質極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寧姚如此說,便意味著她穩操勝券。寧姚之言語,即出劍。

邊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寧姚到底飛劍為何,殺力大小,她身負什麼神通,境界如何。沒有必要。

寧姚說道:「那你來劍氣長城練劍,意義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勞寧姐姐費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寧姚皺眉道:「把話收回去。」

林君璧無奈道:「難道外鄉人在劍氣長城,到了需要如此謹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後出劍,豈不是要戰戰兢兢?」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

邊境走出一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君璧進退維谷,他終究是個少年郎,所謂的沉穩,更多是在國師大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暫時還是模仿更多,並未學到精髓。何況觀戰劍仙如雲,帶給林君璧的壓力太大。嚴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邊境卻很清楚,林君璧幾乎到了隱忍的極限,思慮多者,一旦出手,會格外不管不顧。離開紹元王朝前,國師大人專門跟邊境提及此事,希望身為他的半個弟子的邊境,能夠在關鍵時刻攔上一攔,為的就是以不傷及大道根本的「輸棋」為代價,換來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贏棋。

因為在國師眼中,這個得意弟子林君璧,來劍氣長城,不為練劍,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這種不世出的先天劍坯,無論在哪裡修行劍道,在離塵的山巔,在市井泥濘,在廟堂江湖,相差都不大。問題恰恰在於林君璧太自負而不自知。林君璧將來的劍術造詣很高,這是必然,根本無須著急,但是君璧心性卻須往「中庸」二字靠攏,切忌去往另外一個極端,不然道心蒙塵,劍心碎裂,便是天大災殃。

邊境其實都有些嫉妒林君璧這小子了,值得國師如此小心翼翼引領修道之路。

此時陳平安面帶笑意,幾乎同時,與邊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這個擅長裝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對方只有裝兒子的境界,裝孫子都算不上,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鋪的衝突當中,這個兄弟的表演,不夠水到渠成,至少對方臉色與眼神的那份驚慌失措,那份看似後知後覺的手忙腳亂,不夠嫻熟自然,過猶不及。

至少在陳平安這裡不管用。

寧姚說道:「外鄉人過三關,你們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欺辱他人,實則不然,是我劍氣長城劍修的一種禮敬。不過三關、連輸三場又如何?敢來劍氣長城歷練,敢去城頭看一眼蠻荒天下,就已經足夠證明劍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處心積慮,自己制定規矩,算計劍氣長城,也無妨,戰場廝殺,能夠算計對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畢竟劍修靠劍說話,贏了就是贏了。」

觀戰劍仙們暗自點頭,大多會心一笑。絕大多數的本土劍仙,哪個不曾在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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